南朝人,享有千年寿命,子嗣却难延绵,一朝崩九离兮,南朝从此三六九等。
以三家独大,九等之最低一等额间天生一颗血痣。
隐约间似有酒罐碎石声,不知谁人轻叹一声,惹得桥锁声声刺骨寒。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站在骆驼山顶,冽冽的寒风扬起了额间的一缕发,才看清小孩额头青肿嘴角淤血,破衣烂衫隐隐约约可见血痕交错。
她扬起满是冻疮的手,捉襟见肘,呼啸而过的风霜冰冷彻骨,小孩浑然不觉得冷。
化脓的伤口慢慢滋生出暗红色的血迹。
骆驼山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供上下山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寒风凛冽。
几个被兽皮包得严严实实的老人,看见山坡上衣不蔽体的小孩,心存善念,终归是想帮一把的。
本想好心让她来蹭个暖壶。
却不想,小孩似有感觉的回过头,远远地便瞧见她额尖的那一颗血痣,红得发亮!
老人瞬间变了脸色。
寡长着老脸吐了一口口水,杵着拐棍头也不回地走了。
晦气!
对此,习以为常。
小孩并没多大反应,平静的平视前方,眼神清澈见底,慢慢蹲下去看着地上的植株,一言不发的挖着脚边的一棵草,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
像得到一颗珍贵的宝贝,爱惜无比。
急切地回到茅草屋,她熟练地掀开床板,一本破旧不堪的医术被她拿出来,掏出中午挖来的那一颗草药。
仔仔细细的对比,塞了半片叶子含在嘴巴里,眉头轻皱细细咀嚼中后才开始舒展。
依稀还记得,第一次接触草药的时候,差点被阿娘打个半死。
对于阿娘的记忆她很模糊,像尘封在海底的盒子,布满灰尘。
在她离世之后,她从来没有刻意的去细细回想那段时光,与其说是她太冷淡,不如说那些日子太腐朽。
从内到外,没有一天不压抑阴沉。
每天都是阴雨绵绵,却无比期待明天能有所改变。
总的来说,便是不愿想起。
只是那一夜的她格外的深刻。也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阿娘毒打。
仅仅因为她偷习姚家医术。
从来都对乡里人老实巴交,性情温顺的阿娘,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凶狠和毒辣的一面。
举起烧柴的木棒,迎着她的身体就没有停过。
平身一贯顺从和唯诺的神态,就因为一颗丝毫不起眼草药,展露了阿娘从未有过的强势和难以理解的偏执。
……
那是她无法理解的,唯有蜷曲着身体默默承受那棍棒之下无法理解的沉重,即便是皮开肉绽,也不要掉下一滴眼泪。
所伤之处,无不皮开肉绽。
一寸皮肤都没有放过,她的隐忍不发,反而刺激了阿娘,让她更加没有分寸。
一顿毒打之后,阿娘的泪水也一点一滴全部落在伤口上面,颤抖着手乞求她原谅。
她静默的看着地板上的血迹,触目惊心的伤口火辣辣的疼,阿娘的哭声悲痛无比,一遍一遍摸着伤口,要原谅吗?
其实她都没有怪过,除了不理解和沉重的失望,她并没有太多情绪。
在隐忍和顺从这一点性格上,她深受阿娘平日作风的影响,养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低眉顺眼的样子。
‘奴颜婢膝’四个字或许说的就是她们这一类人。
对于这一点,阿娘似乎很是欢喜,常常摸着她的头,说,小药,忍一忍什么都可以过去。
儿时,她是以此为傲的,也不知道是骄傲过什么。
或许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奴性。
可是,谁又甘心就因为一颗血痣,就要定终身呢?卑微屈膝之下,哪一个没有逆骨。
她时常在想,如果阿爹陪伴在她和阿娘的身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活得那么卑微了?
凡事就可以不用再忍了,做什么事也可以为自己争一口气了?
好像没有如果,因为这一场无妄之灾,不会因为阿爹就会有所改变。
阿娘的活法,反而更明智。
爬树摘果子摔倒了,干农活弄伤了自己,被邻居家的狗咬了,阿娘告诉她,得忍。
平日里招人的白眼,蒙受欺辱,必须忍着,受着,还得笑着。
被村里的小孩扔石头,谩骂以及殴打,阿娘也也从没有为她出过一次头,只是躲在门缝后面默默的看着。
她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眼中的世界会如此的压抑。
得忍着,就像是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既然反抗不得,她选择了承受。
偏偏她像是一只爬不动的小蜗牛,弱小的力量更背不动这块石头。
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懦弱地缩进躯壳里,世态炎凉,也要默默祈祷着,希望这块巨大的石头压不死她。
她依然相信神明在天上看着,早晚有一天会被她的努力所感动,然后派下一个仙子来拯救她还阿娘,拯救她水深火热的族人。
可这块石头越来越重,压得她不能呼吸,却也不敢叫出来。
她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那一次,她差点被村里的小孩打死,小孩们的阿爹阿娘就在旁边的农田里除草,一大群大人举着锄不咸不淡地看向他们,不带有任何感情,不紧不慢地别开眼睛,继续手里的活。
这样的事情他们司空见惯,长久来他们早就已经习惯,在他们眼里,有一个额间带着一颗红色痣,膝盖高的小孩。
时常被同村的小霸王们按在地上摩擦。
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看着阿娘躲在大树后面的一片衣角,她第一次露出了悲伤的乞求……
阿娘暗暗抽泣,却也终究没敢出面。
那片衣角终究还是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失望……
真的难以言说的绝望,像一张极大的蜘蛛网,囚禁着她,无法正常呼吸,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是痛苦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得太痛了,还是对所谓的母亲失去了那份以爱之名的束缚,她不想在对忍耐这两个字,有所期待。
她第一次有了反抗,不再是默默承受,所以的拳打脚踢。
当那一拳比一拳更加凶猛的拳头,挥出去。
当她的拳头对着一张笑脸打过去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报复的快感滋养了我全身心。
她可以清晰的听到骨头炸裂的声音,和一声凄厉的惨叫,惊来了所有的人。
我的反抗激怒了他们所有人,换来的是更加凶残的拳打脚踢。
年幼无知的我,显然没想到反抗之后会是无法承担的痛苦。
蜗牛的壳破了。
痛苦并快乐着。
她看到了那一张张童真浪漫的笑,才是这世间最毒的罂粟花。
她十分羡慕,那些被父母挡在身后,可以哭泣,可以肆意妄为的小屁孩。
平生第一次,她干枯的心萌生了一丝恨意。
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的骆驼村,一次又一次的向她展现出最毒的獠牙。
再次睁开眼睛,她看见因农务劳累而驼背的身躯,低低的压在门框上,压抑而痛苦地不停用头撞着门框。
发出惊心的咚!咚!咚!
门板上一下又一下撞击声,让人无比绝望。
面黄肌瘦的枯黄脸上,写满了焦躁和不安。
我能感受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到底有多恐怖。
它能轻而易举够吞噬掉所有的快乐。
“小药……我说过要忍的……”
阿娘一遍一遍的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她狂躁的心。
是吗?忍无可忍了还要忍?
放弃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也要忍?
凡事都要忍,处处都要忍?
凭什么,就因为额头上这颗血痣?
就因为我们是姚家后人?
小孩看着几乎要愈合的伤,神色冷淡,“你动了那些草药?”
阿娘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从浑浑噩噩中反应过来,“小药……”
“你也说过,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碰它们,死都不会,那为什么还要碰呢?”仿佛在喃喃自语。
眼神空洞无物,仿佛行尸走肉。
这样冰冷到冷漠的语调,是小孩从没有过的,听得阿娘胆战心惊。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孩子心智成熟,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更加通透懂事,可是……太薄情。
也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下的孽,是她自己把她养成这个样子的,是她自己养的!
她又能怪谁?
明明知道她沉默寡言,明明知道她阴郁沉闷,她这个做母亲的却从来没有正确的引领和开导过。
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寒了心。
就是变成一个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那也是她教导无方,人间险恶,逼迫的。
即便是带小药来到这民风淳朴的村庄,也躲不掉被人欺辱打骂的命运,从小就认她见惯了这世间的黑暗。
怎么可能拥有一个健康的童年。
小孩,“既然你说过的话,自己都可以不遵守,为什么我要遵守呢。”
如果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我要怎么活才能像一个人一样。
阿娘,“阿娘没有,只是……”你受了重伤,不用姚家传下来的医术医治,恐怕凶多吉少。
让你忍气吞声,只不过是想让你平安长大。
“奴颜婢膝,逆来顺从……”她摸了摸额头上的这颗红痣,
“早晚有一天我会抹掉这颗耻辱……”
她一字一顿的重复。
啪!!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疼。
“这不是耻辱!”阿娘难得的露出了冷冽,这是姚家的荣耀,这是一个身为姚家人的荣耀,她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看着打了小孩的手,她忍不住颤抖。
眼角一滴泪水流了出来,这不是耻辱,小药。
小孩平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啜泣的女人,脸上的红印清晰可见,“这么多年来,你用你的行动告诉了我,这就是耻辱,这就是低人一等任人欺负的象征……”
小孩,“你明明就已经厌倦了姚家后人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折磨,才会害怕我挖草药,你只是想逃又逃不开。”
阿娘,“不是!”
小孩吸了一口气,“你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小药啊,我们卑微如尘埃,我们卑贱到只能忍。”
小孩步步紧逼,“你不许我采草药,不许我离开这个村庄,不许我知道姚家的半点风声,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你还敢说这是一份荣耀吗?”
“这哪一点像一份荣耀,这明明就是一副枷锁,活活的把我们勒死!”
阿娘,“……是我们只能忍,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我太害怕失去你,也害怕我死后留你一个人该怎么活……”
“即便是生活再苦,日子再累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姚家后人,这个身份是一份耻辱。
我只是怕你学会姚家医术后,像你阿爹那样想要救济天下,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我更害怕你想要改变姚家现在的处境,不顾一切的去铤而走险,阿娘是自私的,只想你安安分分的过一生。”
阿娘,“我知道阿娘没有做一个好母亲,没有在你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也没有好好的教过你什么……”
“你只是懦弱而已……”仿若轻轻的叹息,不冷不淡的声音彻底刺激了阿娘。
阿娘扯着嗓子哑笑,捂着胸口喘气,“……你让阿娘怎么办?我知道你怪我,怪我从来不替你出头,怪我一直忍气吞声,怪我做小伏低,讨好村里人……可是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有,可是你做不到。”小孩怒斥!眼中冷冽无比,恰似寒风遇上骄阳,撞击人心。
不仅你做不到,阿爹也做不到,姚家世世代代的人都没有做到!
我没有怪你们这份谦卑和退让,可是我痛恨这世道不公人心不古。
根深蒂固的悲悯之心,救死扶伤的那份儒雅和谦卑,反而在这个黑暗的时候,成了姚家人的一条枷锁,勒死最后的生机。
让坏不起来的家伙们,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阿娘目瞪口呆。
邪恶之所以能战胜正义,皆是因为所谓善良之人的无所作为。
——匿名
小孩低着头,嘴角带着淡淡的残忍。“阴阳,黑白,皆相生相克,没有什么非黑即白,姚家医术可以救死扶伤,为什么不可以致人死地。”
“闭嘴!!”她颤抖着手。
“你给我闭嘴!”
“你是姚家后人,直系血亲!”
怎么可以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阿娘,“姚家后人的诅咒不是天下人所给,说到底他们不过也是被蒙蔽了双眼,害怕我们罢了。
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更何况我们所行之处,确实民不聊生,害惨了他们。
再怎么,也不可以用这些残忍的手段,我们世代救人,从不取人性命。
小药,你可是直系血亲!阿娘不希望你被我养歪了。”
小药淡淡一笑,没有错?三人成虎,人们一起行恶,所以没有错。
人性黑暗,恃强凌弱,他们确实没错?
“当我凝视黑暗的时候,我也希望我能有你们这份胸怀去包容去原谅……”
可惜……
姚家后人这个身份,堪堪得很。
石头终究会将蜗牛的壳压碎。
当软弱暴露无遗的时候,谁知道充当蜗牛壳的是黑暗还是光明?
一旦埋下黑暗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
因为小孩出手伤人的事情,阿娘和小孩被送上了祭天台,准备用火烧死,他们这对母女……
回忆戛然而止。
入目已是惨败。
她生为被诅咒的姚家直系后代,灾星附体,亲族惨死,一世不可修仙。
下咒之人无法抹杀医药世家,天生百毒不侵,素手可辨天下药草的天赋。
带着姚家世世代代相传的医书——天医撰,父母将她藏至穷乡僻壤,父母先后惨死。
阿娘担心她长歪,就是临死也要留下临终遗言,“《天医撰》是姚家的精血,不要落入别人手里……希望你能秉承着姚家救死扶伤的……”
这份临终遗言像一座巨山一样再次朝她压下来。
姚药秉承着姚家救死扶伤的信念一百年(相当于十岁),苦心专研。
受尽人间疾苦饥寒冻魄,慢慢悟得人间世故,才幡然醒悟,姚家早已失去了资格,眼前的我们被世人视作蝼蚁。
救死扶伤是多么奢求的四个字。
她明白了,一心想要救死扶伤的父亲为何死无全尸。
没有人会接纳额头一颗红痣的人,他们会唾弃,会用石子追着打,会当街欺凌侮辱。
他们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屈膝乞讨。
她曾见过姚家的一名后人,为了抹去额头上的一颗血痣,亲手用刀削平了自己的额头。
毁了容的他,虽然饱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但是再也没有人唾弃,他耕种收割平平凡凡。
……
突然一群村民手持农具,气势汹汹地冲进她的茅草屋。
村长杵着拐棍,颤颤巍巍的指着她,“抓住这个妖女,就是因为她,害我们村今年才颗粒无收!”
这一幕是多么的熟悉,阿娘被烧死那天,也是一大群人抄着家伙要向她们寻仇。
只是他们口中的理由不一样罢了。
他还记得族长是如何说,“抓住了这两个妖女,居然敢伤了我的儿子,这样晦气的人怎么可以继续留在我们村里……”
小孩回神。
姚药破衣烂衫的坐在地上,“洪水淹没,这是天灾。”
村长直接用拐棍戳在她的背上,突如其来的痛力让她爬了下去,“我们村历年来风调雨顺,分明就是你这个妖女惹怒了神仙,引来了洪水!给我抓住她!”
“我呸,妖女!”
“你还我粮食,我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我一家老小看怎么活啊。”
“俺们村都被你给祸害了,之前我还心疼你这个妖女被俺家大娃欺负,没想到你心肠如此歹毒霍霍我们村!”
“这是造的什么孽,早就应该把她赶出去!如今也只能乱棍打死才能平息神仙的怒火!”
“打死她!”
“打死她!”
“果然很她娘一样晦气!当年怎么就没连她一起烧死!”
那日火光四射,她被阿娘捂在怀里,烧成重伤。
骆驼村的老人,看到这一幕,终究是有些感触,在一片沉默声中,没有人在叫嚣着给她再点一把火。
她的存在,骆驼村的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这份用母亲深沉的爱换来的相安无事,并不能维系太久,良知这个东西往往没有那么可靠,一旦触犯着人们的利益。
人性就会开始张牙舞爪。
……
……
……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整个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拿着农具聚聚在至今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前。
他们愤怒一年的收成都亏了空,以后只能勒着裤腰带过完这个冬天。
村长站在大伙中间,厉声宣布,“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老百姓,居然因为一时心善,放任这个妖女在村乞讨,得罪了天上的神明。
今天我们要纠正这个错误,把她押去祭天坛,处以火刑!
完成100年前就应该完成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