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魏千繁发现她的视力下降了，阅读的时候越来越费眼睛，配副眼镜花了她大半积蓄，好不容易把家里的债务清得七七八八稍微存了些积蓄，这下倒好，一下子让她大出血，不可谓不心痛，不过却让她多了个美丽的新发现，多少得到些心理安慰。

镜子里的少女，身上穿着素净合身的旗袍，发髻松松挽就，一缕青丝垂落颊边，更衬玉面芙蓉，娇妍无限。

本以为，戴上圆圆的金丝框眼镜会封印住她的美貌，孰料倒是使她的气质更多了些沉淀，文雅娟丽，与泪痣相得益彰，眉目间更添几许风流。

清晨，魏千繁推开窗户，窗外阳光大好，空气中暗香浮动，轻轻浅浅，不知是什么花香，沁人心脾。

这个时间，张妈去集市买新鲜的蔬菜开始一天的忙碌，母亲李氏服过药后，懒洋洋地坐在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

在轻轻摇晃的藤椅上沐浴着暖洋洋的日光，嘴里哼着悦耳的江南小调，不时抿两口她泡的红茶润润嗓，闲适惬意，偶尔会起来整理一下晾衣杆上被风吹开的衣裳，气色显见好了许多，身体也恢复得很好。

她的心情经过魏千繁连日来的疏导得到许多释放，轻快开朗了许多，经济压力得到缓解也让她渐渐安下心来，偶尔会去邻居家拜访一下或者和张妈出门去买菜，只是身子骨弱始终劳累不得，时不时便要坐下歇息会。

于是乎，魏千繁去出版社时，顺道给她带了本《八段锦》的锻炼图册，让她每日适当锻炼下身体，增强体质，张妈瞧着有趣，也一并陪着她一起练八段锦，老毛病倒也有所改善了。

魏千繁打开今天的报纸，戴上她的新眼镜，浏览着各种时事新闻。

这是她了解这个时代的窗口，也是为了更好地融入这个世界，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很像近代的民国，却又有所区别，也许这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阶段吧。

她在铺满信息的报纸上快速获取对自己有用的信息，翻过一页又一页。

报纸清脆的翻页声中，夹杂着窗外稀薄的熙熙攘攘的市井叫卖声，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茶香，此刻她的心情是宁静愉悦的，直至视线在某一处停滞下来，她仿佛受到巨大的鼓舞。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啊，非去不可！

窗外艳阳高照，阳光射进屋子里，恰好打在那个版面上，巨大的标题十分耀眼夺目。

《女性的解放——上海滩首届歌后争霸赛即将拉开帷幕》

这个歌唱比赛是由上海滩最大的销金窟歌舞厅——百乐门，联合上海总商会、市政厅及主流媒体主办的，可知其隆重程度。

获奖前三名可获得丰厚的奖金，才貌出众者说不定能一炮而红跻身新兴的影视行业，又或者能有幸被投资方看中出唱片，即便是能在百乐门的舞台上驻唱也是收入颇丰的，当然还有一些特殊的便利。

曝光率知名度提高了，更有助于结识富商、知识分子乃至上流社会人士，在百乐门进行的交际圈多少人盼着能挤进去，那有更多的意味。

这个歌唱比赛代表着梦想、名气、财富……总之，这对于许多生活在平凡普通的社会底层的人来说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对她来说亦是如此。

因为这则标题下面的详情内容还包含了主要的评委名单，杜励绅赫然在列。

她的目标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既然难以闯进他的世界，那就在他的地盘上做最耀眼的烟火，光明正大刷存在感。

魏千繁没有事先跟李氏讲报名的事，因为她很有信心李氏会同意，待她报名成功回到家如实告知后，李氏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她的思想如此契合她的心意。

“娘，我报名了，我要去参加百乐门的歌后争霸赛，您会支持我的吧？”

她笑着轻拍了她一下，“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都先斩后奏了，我便是不乐意也只能顺了你。不过呢，娘不是迂腐之人，你若想去便去，你自小便有主意又聪明懂事，不是个胡来的性子，当初同意让你漂洋过海去念书，不单是不想限制你的学习发展空间，也是想让你开拓视野见识更宽广的世界。”

她叹了一口气，“娘也是从保守的旧式大家族出来的，深知女人的一生，不该被束缚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更何况，我闺女这般优秀，值得更广阔的天地。”

她虽然是教传统乐器的教师，想法却具备新青年、新时代女性的特点，提倡民主科学，所幸的是父亲也不是封建顽固的老派思想，并不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而让闺女早早辍学嫁人的思想。

“娘，难道您不觉得这样去唱歌不务正业不入正途吗？您不怕邻里非议？”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工作哪有贵贱之分，人品才有。这年头啊谁也不容易，挣钱养家糊口多难啊，别人看不起歌女舞女，难道她们就不活了吗？重要的是人心而不是做什么职业，只要你心思正直善良无愧于心便不要怕别人的非议。”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怎么过日子都是自家的事，当娘的都不在意，便更不必去理会外人的目光，儿女的世界我们老一辈掺和不了，你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又不是做伤天害理的事，父母自然是支持的，只要你考虑清楚你的前路，是否有承担各种后果的能力，你便只管去吧，人终究要长大，父母不能陪你一辈子。”

“丈夫儿女也未必能陪你一辈子，到时你能依靠谁？自己有能力自己可以靠自己这样有何不好呢？你只要晓得分析利弊好歹，千万不能苦着自己，我和你爹只希望你健康快乐。”

魏千繁对她这些话深受触动，不禁亲昵地靠在她怀里，感受父母的理解包容和爱，可说着说着李氏的眼圈就红了起来。

“说来，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最落魄之时只得靠你支撑着这个家，你既然能养活咱们几口人，娘也便不忧愁百年后你过不好日子了，便是靠自己，你也是能活得蓬勃生机的。人这一生啊，最可靠的永远都是自己。说句不好听的，你爹走了后，若非身体不允许，我去工作也不愁养活不了家，只是……终究是苦了你啊。”

她的情绪感染了魏千繁，她哽咽道，“娘，您别这么说，有个这么好这么善解人意而且思想开明的娘，才是我的大福份，要是在别人家指不定早就把我当不肖子孙，说我败坏家声，把我扫地出门了，您看您对我多好啊，是天下最好的娘！”

她轻轻抚着魏千繁的头发，感怀道：“傻丫头，那你便不要辜负我和你爹的期望，不盼你大富大贵光宗耀祖，只希望你照顾好自己，做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要行差踏错，你的背后还有家庭和亲人。”

“嗯。”

魏千繁通过了百里挑一、大浪淘金的海选，成功进入可以登上百乐门大舞台的五十强。在后台化妆间可以看到这些姑娘都是千姿百态、各有千秋的，可以看出选拔的标准是才貌出众，然而也有少数是相貌平平却天赋异禀者。

由于比赛需要时间准备和安排，五十个如花似玉、青春少艾的姑娘统一住进安排好的旅馆，两人一间房，期间食宿全包。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八卦。

几天下来，魏千繁对对这几十个人都有了大致的了解，大多数人都是平凡家庭出身，甚至可能没接受过多少教育，有些人是曾经受过良好教育却家道中落走投无路的富家小姐，也有思想先进的女学生。

她们争取的不但是更好的发展机会，创造更好生活条件的机会，同时也是在挣脱时代束缚在女性身上的枷锁，争取的是自由平等的女性权利。

此外，她同寝的室友也是个特别的存在，她叫顾晓灵，字安宁，是个性情率真、天真烂漫的女孩，家境良好，追求时下青年宣扬的自由民主平等之类的观念，因此不顾家人反对，又是辍学又是参加一些游行的活动，为了更贴近自己喜欢的女歌星的生活，更是离家出走跑来参加歌唱比赛。

这样的勇气和潇洒，虽然有些不理智却多少是让人羡慕的，说明她从小到大都有任性的资本，是在宠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孩，恰逢叛逆青春期。

对此，魏千繁也不好用世俗的观念像长辈一样劝解她，只是在听她絮絮叨叨一篓子分享自己各种经历时偶尔给一些中肯客观的建议，慢慢的她在她心里就形成了可靠的知心姐姐的形象。

比赛在夜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除了有专业评委和邀请的名流圈的嘉宾的投票，还有台下的大众投票。

本次的大型歌唱比赛汇聚了上海滩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和期待，能到百乐门亲临现场观看参与投票的，都是些权贵家庭的少爷小姐，名媛贵妇，或是社会精英，也有很多大腹便便的富商和政府官员，都是些享乐惯了，审美眼光奇高的人群。

这就导致初期他们的投票常常出乎意料的统一，票数多的选手很多，票数少的则少得可怜，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直至越往后的比赛越容易让人纠结不已，魏千繁仅仅多出五票险胜对手进入二十强。

为了全力以赴专心应对接下来的比赛也是为了屏蔽夜校里开始流传的难听的言论，她把夜校的兼职辞掉了，另外还辞掉了国际大酒店的弹钢琴兼职，只余报社较为自由的翻译工作。

这参赛的一个多月以来，她见到杜励绅的次数寥寥可数，常常是他一晃而过的身影。

反而是她初来乍到时认识的两位夫人徐姨冯姨，她倒是碰见过许多次，都有落落大方毫不介怀地打了招呼，她们问过她的近况后，都感慨于她的坚韧不拔、自力更生，想伸出援手却被她委婉拒绝，十分磊落地坦言自己喜欢目前充实多元又有目标的生活，家里的窘境也接近尾声了。

说来，她也没想到，徐姨亲大哥是上海滩总商会会长正是这次比赛的评委之一，冯姨丈夫是法院的法官，两周前夫妻二人来观看淘汰赛时意外发现她，后来便每一场都过来给她加油打气。

对于她和达官贵人的熟络和来往，同期的选手们虽然暗地里会羡慕嫉妒但也都见怪不怪了。

因为，她们之间已然出现不好的风气，大家都住在一个旅馆又无人管制自由，夜晚常常会出现有人夜不归宿，第二天早上却坐着小轿车光鲜亮丽回来的情。

或者比赛结束后，在台下跟自己的拥护者亲密往来，也有个别人的票数是靠背后的人用金钱和人脉堆砌上去的。

像顾晓灵这样，单纯靠一腔热枕，对于富家子弟的追求完全不予理睬，没功利心没关系没后台，却走到现在的人少之又少。

这天，魏千繁在看一本外文小说，消息灵通的顾晓灵又跑来给她分享了一些有价值的新鲜热辣的消息，她趴在床上撑着头认真聊八卦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让人忍不住在她水灵灵的脸蛋上捏一下，然后常会得到她气呼呼又无可奈何的白眼。

据她所说，有个姑娘跟一个富家子弟相恋，但男方家庭不同意，于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带着温柔多情、歌声甜美的美貌姑娘私奔了。还有个女孩被有权有势的军阀看中，强行被带走，娶作姨太。

对此她除了唏嘘感叹，只能祈祷她们接下来会过上更好更快乐的生活，少遭受点生活的苦难。直到顾晓灵说到最后一个消息，她愣了一下，松开了捏着她脸蛋的魔爪，还给她轻轻揉揉捏疼的地方。

“你说什么？下一场淘汰赛开始杜三爷会来坐镇？”

“嗯嗯，是啊，我听到主管说的，还会有多家报社记者过来……”

她听到他的名字就有点恍惚，她本以为杜励绅这种风云人物不会轻易现身，虽然是明确受邀的评委身份，但可能是和总商会会长等人一样，作为压场的级别，自己起码要撑到总决赛才行。

这下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放下手里的书，凑到顾晓灵面前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安宁，你真是个小天使。”

单纯的顾晓灵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懵了，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她第一次这么亲密地叫她，以往都是客套地叫她晓灵的，对着她就是一脸憨笑。

百乐门，宽敞豪华的董事长办公室中，男人随意翻过便合上手上厚厚一大沓的人物资料。

“都调查过了？”

文轩推了推眼镜：“都调查过了，有一两个可疑的已经做了处理”

“行程安排好，晚上的饭局能推就推了。”

阿大不解，“三爷，现在还没进展到要紧的阶段，您何不总决赛再去，小的就怕那边会有所动作。”

杜励绅手里把玩着两个鸡蛋大小的白玉珠子，“他最好是敢。”

文轩轻笑出声，“阿大，你该知道三爷都出场了，上面那几位定也会看在三爷的面子上一同出席的，谅他乌清帮也不敢乱来。”

“再说，三爷再不去镇镇场，咱们这批资质不错的美人儿便一个个都被抢走了，何必费时费力为他人做嫁衣，咱们唱片行、影视公司、各大歌舞厅可都缺着台柱呢，捧红了可就是大颗大颗的摇钱树了……”

杜励绅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你太太快要生了吧，北平那边的事务又急需解决，可找到合适的人选暂时顶替你了？”

文轩立刻失去了热情，“要找到像我这么全才又可靠的属下比较难，要么先从下面调个秘书和经理顶替一下先？”

空气忽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