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魏千繁主动早早开始准备早饭,鸡蛋煮着,馒头花卷蒸着,锅里还煲着绵密的白粥。
香甜的食物味道飘散开来,张妈在睡梦中嗅到香味,生理上产生饥饿,肚子咕咕叫了一会便醒过来,本以为是做梦,可这真实的香味让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田螺姑娘到家里来了?
下楼一看便见魏千繁穿着围裙忙碌的身影,不由惊呼出声。
多日未见,只在报纸上看到的人儿一时出现在她眼前,而且为家里人做了平生第一顿早饭,叫她不可谓不惊喜连连,忙上前阻止魏千繁干活。
“哎哟,我的心肝小姐啊,快别忙活了,你这双手可宝贝着呢,这弹琴写文章的手怎能做这些脏活累活呢,仔细伤着了。”
“张妈别担心,我也没那么娇贵,早饭已经做好了,娘也该醒了,我上去瞧瞧。”
张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究没说什么。
李氏醒来听到楼下有嘈杂的声音,刚坐起来,便见自己连日来心心念念的闺女敲门进屋了。
一时情难自禁,红了眼圈。
她的担忧焦虑和满面憔悴,魏千繁都看在眼里,心中愧疚,当场便跪了下来。
“娘,是女儿不孝!您打我骂我都好,发泄一下心中的情绪吧!”
李氏被她的举动惊到,半拉半拽总算让她起来不再跪着,见她愧疚之情尤重,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终究不忍责怪她。
“坐下吧,你给我说清楚都是怎么一回事。”
魏千繁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想过许多理由,可最终还是不想搪塞过去。
“那些亲密的照片是假,在一起的传闻也是假,不过是误会一场,恰好被媒体捕风捉影用来大做文章。”
李氏听她这么讲,刚松了一口气,马上又被她下一句话整懵了。
“可是,我确实爱上那个男人了,义无反顾,从见到他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如鲸向海,似鸟投林。”
沉默。
门外的张妈也不可置信地摒住呼吸。
许久,李氏才开口,她本是性情平和柔顺之人,此时脸上却露着罕见的严肃。
“为何?你可知你们有多大的差距?很多事情你想过没?你是被鬼迷心窍了。”
“无关金钱、权势、地位、背景……只是单纯的来自灵魂的吸引力,娘,我已经,不可自拔了。”
李氏一时无话,唯有深深的叹息,心知自己的女儿是何秉性,难以劝说她,更为她未来的幸福感到担忧,但是现下也只能先随她去,日后再找机会劝诫她了,总不能由着她去。
女儿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感情的事没怎么经历过,她为人母自然要把好关。那杜三爷是什么人物,真和他在一起,栽了跟头的话,只怕有得她家芝华苦头吃。
“娘,您放心,我有打算有分寸,不会乱来的,在三爷看来,我也不过是个给他打工办事的丫头,不值一提。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她这么一说,李氏反倒安心了不少,见到她做的早饭,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心疼她离乡背井这么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乖囡囡,竟然习得一手好厨艺。
只是这个问题真的是她误会了,艺术家都注重手部保养,这厨艺实是属于现代陆漫漫的技能。
餐桌上。
她三言两语跟李氏讲了一下她在为杜励绅工作,李氏虽不赞同,但也知道这事既定就不好再推却,只好叮嘱她办事要小心谨慎,想来也是知道杜励绅的来头。
魏千繁还委婉地跟李氏提出搬家的建议,虽说是想让她和张妈免遭邻里异样的目光,但也是想让她换个更好的环境,不用睹物思人之余,还有利于调养身心。
没想到她的提议被李氏轻易接受了,大概也是知道她的出发的是好的,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想让她安心工作,不用老是挂念家里。
第二天,魏千繁在家里精心打扮了许久,她要以最好的状态站在杜励绅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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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华灯初上,炊烟袅袅。
她站在路口的海棠树下,不多时便等来接她的轿车。
一身高雅得体的打扮更衬她气质出众,裁剪合体、线条款式简约利落的法国时尚米色洋装。
她梳了个经典的爱司头,额前刘海烫成优雅的波浪卷,戴着做工精细的网纱小礼帽,跟那套简约却时尚的首饰搭配在一起十分得当,精致又典雅。
高跟鞋衬得她美腿尤其纤细修长,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能让人感到步步生花、赏心悦目。
这身装扮掩盖了她年龄的几许青涩,多了几分优雅娇矜的轻熟女气质。
美而不艳,媚而不妖。
她站在黄昏的海棠树下,格外引人瞩目,眼尖者认出这个独特的车牌号,立马想到她就是最近风头大盛的那个女人,打量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
当魏千繁见到杜励绅的时候,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这个细微的发现使她的心里漾起了花来。
男人果然是视觉动物,冷酷如他也不例外。
这是一场由海关总税务司李安度,在他英租界的别墅里举办的私人宴会。
规模不大,但胜在高端精致,装饰华贵,墙壁上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留声机里放着悠悠扬扬的小提琴名曲,很有些伦敦贵族的作风,四处弥漫着资本主义的气息。
同被邀请来的还有两三个人,都是上海滩政界商界耳熟能详的大人物。
魏千繁很好奇这个假借宴会之名行会议之事的内容,可是她不方便问,杜励绅不提前告知她,说明不是十分有必要,也许是来走个过场。
人到齐,客气地寒暄过后,不多时便直入正题。
李安度在中国生活多年,虽然他的中文水平已然很好,可为了更清晰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还是选择说母语,他每说一句英文,身边的翻译便会紧跟着,把他的话翻译成中文给其他人听。
魏千繁心想,现场明明配备了翻译,杜励绅却依然自己带了一个,不可谓不谨慎有加,老谋深算。
一番话下来,她捋了捋,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李安度话说得隐晦,但她大抵能想到此事跟乌清帮不无关系,当乌清帮伙同他人使出这些下三滥手段被杜励绅告发后,他们便失去了和海关合作的候选资格。
她大胆联想,海关控制权掌握在英国人手里,这个超级肥差自然容易引起别人的虎视眈眈,而其与本地帮派的一些合作事务,作为一个缺口,成了多方人马目标,主要以杜励绅和乌清帮两大势力组织为最具实力的候选对象。
从牌面上看,似乎是两大地头蛇的斗争,实则是乌清帮联合别的外国组织,伙同别国势力,暗中勾结设局,以争夺海关的控制权的同时扳倒杜励绅的势力,如果是涉及政.治的事,再深思下去不免让她打寒战。
这不怪她,实在是成標乃至整个乌清帮,在道上风评极差,出过拐卖人口、走私国家文物的事,尽管当时用尽手段及时把消息压了下来,但多少还是传出点风声。
幸而,现在的结果,是杜励绅最终夺得与海关的多方面的海务合作,相当于如虎添翼,多了许多隐形福利,比如大宗商品进出口拥有更多自主权,码头运输业务也获得更多便利等,背后水深着呢。
她不由看向杜励绅,不防又撞上他的目光,冷凝中暗含野心。
今晚唯一需要用到她的地方,就是在会谈结束后,核对要签署的中英双语合约,另外的几位则作为此次会谈的见证人。
签约盖章结束后,李安度的夫人带了许多金发碧眼的美女鱼贯而入,在场的男人牵着美女就开始喝酒跳舞,唯有自带女伴的杜励绅没有这个福利。
魏千繁不禁在想,到底是她们太上道把他留给她,还是他的气场太盛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不过她很快就想通了,跟这个男人强行互动,打情骂俏,怕是挺有心理压力的,即便是心理素质过硬的她,每次也总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魏千繁看着他优雅品尝红酒的侧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颇为识趣道。
“三爷,不妨碍您了,我去那边弹弹钢琴为大家助助兴。”
她正要转身走,冷不丁被他扣住手腕,对上他写满威严的俊脸,美眸回以直视。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有些好整以暇。
他挑了挑眉,感受到掌心传来温热滑嫩的触感。
“妨碍?”
他的嗓音低沉惑人,不禁使她沉醉其中,脑子一热产生冲动的行为。
“或许,三爷赏脸跟我跳一支舞?”
说完也没看他脸色甚至没给他考虑的时间,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径自把他拉入舞池。
音乐正好切换,是慵懒性感的萨克斯伴奏,气氛瞬间变得罗曼蒂克起来,适合滋生暧昧的情愫。
她做好起舞的姿势,随着音乐节奏摇曳多姿起来,杜励绅凝视着她,不由被她带动起来,开始配合她的舞步,仿佛这是很自然发生的事情,竟无一丝不悦。
气氛逐渐有些微妙起来,许是跟他的身体贴得十分近,近到跟他的胸膛仅有一指之差,她甚至能感受到成熟男子身上的滚烫气息。
身体跟他接触到的部位都如灼烧般发着烫,皮肤的感觉异常灵敏,她十分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手掌的粗砺,在不经意的摩挲中,总能激起她稍纵即逝的颤栗,如有电流划过,她不禁羞窘起来。
略有些亲密的接触让她有些不自在,无法抑制的心猿意马,时刻在挑战她的理性。
她正要跟他拉开一些距离,却听得他在耳边沉吟道。
“丫头,你胆子挺大。”
杜励绅看着怀里的人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耳朵,甚至红到脖子根,娇嫩的脸蛋上也飘着红晕,衬得那颗小小的泪痣尤其我见犹怜。
一时竟觉得赏心悦目,娇艳欲滴,不禁勾了勾唇角。
此时的魏千繁有种被不经意撩到的感觉,偏偏她还一时短路不知如何接他的话,羞怯在他面前无处遁形,她现在有种身为妖怪被迫现出原形的感觉。
所以说,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是多么重要!
为了改变这个奇怪的气氛,以及调整她明显处于下风的位置,她开始强行转移话题,试图往正常的方向走。
她靠近他的耳朵,以周围人听不见的音量,轻声说出了她的看法,说出这件事和几方人物的相关联系。
杜励绅感觉像是有羽毛在他耳边轻轻拂过。
心里过了一遍她清晰富有逻辑的观点,眼神渐渐沉下来,多了些变化莫测。
她看进他的墨眸,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他正视的感觉。
性感慵懒的萨克斯曲还在播放着,他们的舞步也愈发有默契,周遭觥斛交错和欢声笑语的声音也不曾停歇。
半晌,他无声地笑了,不是那种客套的虚情假意的笑,是富有成熟男人魅力的笑容,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不错,看得很透彻,但还是遗漏了一些内容,不妨告诉你,他还要,走私军.火、鸦片。”
魏千繁瞳孔微张,下一秒,她就被他半揽住腰往怀里一靠,恰好卡住音乐的节奏,做出了舞蹈结束的动作姿势。
她还在怔忡中仰视着他,就被扶起来带出舞池,跟李安度告辞后便走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魏千繁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轮明月,仔细回味着他在车上跟她说的那句话,抑制不住欢欣之情。
“最近这段时间,你暂时担任我的助理,随叫随到。”
她记得她当时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可再想到今晚整体的表现,尤其是表情管理失控方面,心里就忍不住鄙视自己。
她好歹也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世面也见了不少,怎么一对上白长晔、杜励绅就跟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容易面红耳赤,容易无限遐想,完全一副情场小白的样子,没出息啊没出息。
她明明更想做又攻又飒的御姐啊,想要以女王的姿态轻松斩获他的爱慕,可是,她所有的武装在他面前总能轻易被击溃,溃不成军。
到底他才是王,是她的王,也是诗,是她的少女情怀,是动人月色。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