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是抱着少女,现在的最要紧的就是给她止血疗伤,可他既不懂医术,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能不能挪动少女,怕自己的动作加重了她的伤势。
尽管心里着急,李如是却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他看向不远处的灌木丛,知道那后面躲着一个人。
这个人几乎与少女同时到达庭院,眼见少女一马当先,他便隐身一旁,而当少女受伤之后,李如是能察觉到此人心跳犹如重锤擂鼓,感觉隔着十里八乡都能听到。
李如是只是不知道,这个躲在暗处的第三者,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少女的仇人?还是自己的仇人?
他现在心情十分不好,怀里的少女还因为打了自己一拳生死未卜,要是这个人也是来找麻烦的,李如是不介意拿他当出气筒。
也许是察觉到了李如是的视线里充满了敌意,一个中年男子从灌木中起身,大步向着庭院走来。
这个中年男子瞅着三,四十岁,相貌堂堂,天庭饱满,双目有神。李如是看他气息平稳悠长,步伐刚健有力,应该也是个修炼之人,而且比怀里这个少女要厉害的多。
走近一看,此人与少女的容貌竟有两分相似之处。
中年男子停在了相距李如是十步左右的地方,站直身子,神情严肃,冲着李如是一鞠到底,让李如是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到中年男子抬起头,他面露苦笑,说道:“前辈,在下是这个顽劣孩子的爹,能不能让我先给她止血,然后再好好给您赔礼道歉。”
李如是看着中年男子眉头紧锁,神色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正好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少女疗伤,赶快把少女递了过去。
少女很轻,李如是小心翼翼地,仿佛手上是上好的锦缎,既没有什么重量,又害怕它的边角垂落在了地上。
中年男子的动作同样轻柔。他接过少女,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看着他松了一口气,李如是知道,起码少女这条命是保住了。
接着,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用嘴把瓶塞咬开,从中倒出两粒,少女此刻的嘴唇有些发白,他掰开少女的嘴,将两颗丹药送了进去。
李如是能闻到,这瓶丹药打开时,药香馥郁,感觉不似凡物。
中年男子伸出手,轻轻地按住少女的中脘穴,按着顺逆时针各揉动三圈,又将手放在少女腹部,闭上眼睛。
过了半响,中年男子睁开眼睛,脸色有些苍白,但李如是发现他怀里的少女呼吸逐渐平稳,面色也趋于红润,看来已是生命无忧,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别的后遗症。
中年男子就这样抱着少女,开口赔罪道:“感谢前辈不杀之恩,小女虽然性情顽劣,可并不肆意出手伤人,今日她是担心自己哥哥的安慰,万万没有冒犯前辈的打算,希望您能网开一面,在下保证,以后肯定严加管教,绝不会让小女再来打扰前辈。”
这一口一个前辈,一口一个您的,让李如是觉得中年男子把自己都说老了,不过他也没出言反驳,点了点头装高手。
中年男子看眼前这位高人似乎也不是记仇之人,此刻女儿虽然性命无碍,可想起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男子低头看了看怀里安然入睡的女儿,咬了咬牙,决定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得问个明白。
他抬起头,眼含恳切,道:“希望您能告诉我,昨日来到贵地的那三个人,现在身处何处?是否安在?要是犬子有什么冒犯您的地方,还望您能告诉我一声,让我回去后也能给母女俩一个交代。”
李如是看着眼前这中年男子坚定的神情,心里有些佩服。明明知道绝不是自己的对手,却还是有胆量问自己儿子去哪了,想来心里一定存了与儿子一同赴死的打算。
面对这样的父亲,李如是一直有些心软,他得想个借口让他们先放下心来,相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
大,大概吧?
李如是清了清喉咙,声音里听不出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说道:“你家孩子无事。只是昨日趁我家没有溜了进来,被我发现了,虽然他们没做什么坏事,可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放他回去。你放心,我留他在这待一段时日,也算是磨练他一番,等到时机成熟后,自然会送他安然回去。”
他怕中年男子不信,又欲擒故纵道:“要是你不相信,可以跟我进屋一趟,看一看他是否无恙。”
果不其然,听说这位前辈是在锻炼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中年男子大喜过望,道:“怎敢怎敢,既然前辈有心磨练犬子,在下岂有不从之礼?在下替他娘亲,感谢前辈的栽培之恩。”
说着,他又深深把头低下,弄得李如是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在欺骗老实人。
李如是说道:“不用担心,他在我这能过得很好,你尽快带着宁馨儿回家疗伤,时机成熟后,我自会让他们兄妹团圆。”
对面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他一只手抱着少女,另一只手从背后抽出一条白色毛毯,上面还绣着四只狸猫。他用毛毯把少女围住,看来是早有准备。
男子起身,神情恭敬,道:“在下这就告辞,小人姓祝,名寒,小女名青霜,犬子名青云。我们一家四口就住在昆仑山下的昆仑镇上,还望前辈有时间驾临寒舍,小人必会带着内子向前辈赔罪。”
李如是挥了挥手,看着祝寒背着少女走远。此刻时候尚早,上午的阳光洒在父女身上,一片金黄,和着清泉中的倒影,也算是一幅不错的画卷。
有爹真好。
突然间,李如是想起了什么,可看着渐行渐远的父女,又不想出声打破眼下的宁静。
我的围墙,你个当爹的怎么也不想着叫个人来修一下啊?李如是看着两旁围墙尽颓,却依然顽强挺立的大门,有些欲哭无泪。
昆仑山下昆仑镇。
即便是仙家重镇,也还是有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交易。
这里所说的见不得人,不是说怕人撞破,而是说如果有第三人看见了,这个人就会死。
地点是昆仑镇的某条巷道。常日里,这条巷道的尽头是死路,可如今的墙面上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一所华丽的宫殿。
殿中的迎客厅内,一男一女正在做交易。
女子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凤目,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眼眸流转,似笑非笑。
她身着一身白绣雪绒宫装,低领宽袖,露出胸前一抹雪白,女子双腿交叉,半躺在摇椅上,一双光滑的大长腿若隐若现。
在女子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富态男子。他此刻不停抖动着双腿,明明低着头,却偶尔偷瞄一眼对面的妖娆女子,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在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和阗玉桌,上面摆着一个浅黄色的摇鼓。这个摇鼓看着似乎是有一些年头了,握杆和两侧的摆鼓似乎都是由动物的骨头制成。
终于,男子鼓起勇气道:“掌柜的,难道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了吗?我只想让那个祝青霜不能参加门派选拔即可,没必要对祝寒下手吧?”
富态男子与祝寒相识二十多年,算得上过命交情。
宫装女子摇了摇头,轻笑道:“只有这个东西你才能用,其他的都不行。”
富态男子心里天人交战,他知道时间不多了,过不了几天就是真武宗选拔入门弟子的日子。真武宗是武道大派,每年只在昆仑镇选走一个人,可谓是困难无比,但一旦被真武宗选中,就相当于一步登天,日后保底也是个登山境武人。
昆仑镇中,习武的少辈并不多,而在候选人中,只有他儿子与祝青霜最有机会被真武宗相中,可他儿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真武宗又只收二十岁以下的男女入门,也就是说,这次选拔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想起这一年来,自己三番五次地上门,找祝寒说好话,让他家闺女再等一年,可祝寒却丝毫不念旧情,坚决不肯答应,富态男子心中怒火更甚。
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如今让你女儿多等一年你都不肯?
他心中没有无奈,却又想不出办法,因为祝寒是登山境武人。
走着走着,富态男子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宫殿和一只会说话的兔子,再等他缓过神来,眼前已经坐着这位天仙一般的掌柜了。
掌柜告诉他,她能实现他的愿望,只是需要一点点代价。
富态男子看着桌面上的摇鼓,颤声说道:“我只要摇动这鼓,到了第二天祝寒就会死于非命,他的女儿自然也就无心参加选拔了?”
女子点了点头,道:“你刚才说过,祝寒年轻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幼儿,而他也一直为这件事情愧疚不已。这面鼓,专门就是对付那些早年丧子的父母的,只要你摇动这面鼓,招出婴鬼,再派它去祝家,第二天就能得到你要的消息了。”
“可不能连累旁人,只对祝寒动手就可以了。”富态男子连声说道,还保留一份菩萨心肠。
“掌柜的,你说这鼓要十两黄金,能不能便宜一点?”富态男子虽然家境富裕,可要让他一下子拿出十两黄金来,还是觉得十分肉疼。
对面的女子眼中寒光一闪,轻笑道:“既然客人你真心想要这面鼓,又是第一次来我们店,那我就做一个顺水人情,这面鼓就赠于你,不收你钱。”
富态男子大喜过望,还以为这位美人掌柜对自己有意。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趴在掌柜身后,带自己进来的那只兔子正看着自己,露出长长的前齿,笑容诡异。
算了,算了,自己已经得了不少便宜了。富态男子拿起鼓,生怕掌柜反悔,连忙向着店外走去。
“左面那扇门就是。”掌柜笑眯眯地说道。此刻男子的肩膀上正站着一个婴孩,穿着红肚兜,回头冲着掌柜嘿嘿直笑。
这个婴孩脸上只有一只眼睛。
掌柜挥手,与茫然不知的男子,以及知道自己能饱餐一顿的婴鬼告别。
男子走出宫殿,眼前是狭长的巷道。他回头一看,华丽的宫殿早已消失不见,只有手上这个摇鼓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说起来,这鼓握在手中,怎么感觉浑身凉飕飕的?
看着富态男子走远,掌柜的伸了伸懒腰,今日又做成了一笔生意。
她身后的兔子,一蹦一跳地来到桌子上,看着掌柜,有些疑惑。
“这面婴鬼鼓,真的能对付登山境的武人吗?”
女子道,却有些答非所问:“这只婴鬼饿了多久,你还记得吗?”
兔子掐指一算,道:“应该有三百多年了。”
“饿了三百多年,别说是登山境,就算是云海境小成的武师也给你啃干净。”女子冷笑道。
“况且,这只婴鬼可聪明的很,刚才听到我们的谈话,知道那祝寒早年丧子。它定会变成祝寒幼子的模样,趁男子爱子心切,一击毙命,可不会给他出手的机会。”
兔子又道:“我们家这么多宝贝,随便拿出一个,那个叫祝青霜的丫头不就死定了吗?为什么非得祭出这面鼓对祝寒下手?”
女子眯着眼道:“一个炼体境小成的丫头有什么意思,至少也得登山境才有让我出手的价值。”
兔子知道祝寒结局已定,咂嘴道:“我还以为,当主人你说只能杀死祝寒的时候,这胖子会多纠结一会,毕竟他们也是几十年的老伙计。没想到一听到主人说不要钱,这胖子立马就答应了。”
桌子上摆着一个青玉案,里面塞满了零嘴。女子伸手,取过一个桂花糕吃了起来,嘴里含糊道:“贪欲,色欲,当人满脑子都是这两样东西的时候,可没工夫管别人的死活了。”
兔子奇道:“这贪欲我能够理解,可这色欲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胖子还敢对主人动心思?”
女子吃完桂花糕,又将指头上的残渣舔舐干净,还是觉得不过瘾,从案中又取出一个,笑道:“你以为,这胖子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想让祝青霜几天不能动弹,目的只是让她错过真武宗的选拔吗?”
“你难道不奇怪,我这么一个小气的人,怎么会白白把这面鼓送给这胖子?”
“奇怪,但小人不敢问。”兔子很实诚。
女子不以为意,道:“秦天赐与祝寒的关系可不简单,当初二人同时追求现在祝寒的妻子,这胖子没有争过。他在昆仑镇待了两年便外出经商,今年才从外地搬了回来,还是以丧偶的身份,你不觉得奇怪吗?”
兔子惊道:“难不成这秦天赐,嘴上说着是想为自己儿子博个前程,实际就是想对祝寒下手,把他老婆夺过来?”
女子摇了摇头,道:“还不止这么简单。”她感觉今天吃的不少了,于是站起身子。记得很久以前有人给她说过,吃饱了就要活动活动。
“秦天赐离开昆仑镇的时候,正是祝寒幼儿死后的第七天,你不觉得有些凑巧吗?”
饶是兔子见过了大风大浪,此刻也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它是真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胖子竟然有这样狠辣的心思。
“人心中的幽暗深邃,可比你想到的复杂的多。”
“你问我为什么把婴鬼鼓送给他,你且想想,婴鬼鼓是怎么制成的?”
兔子打了个激灵,相传婴鬼鼓,是用各种酷刑折磨未满三岁的婴孩,让他生不如死,对世上一切都心怀怨恨,最后取婴孩的左手骨为握把,剥下婴孩的皮为鼓面,剜掉髌骨做两侧的摆鼓,再在鼓上刻上咒文。使用者一摇动婴鬼鼓,就会出现一只婴鬼听他指挥,而婴孩死之前受的苦难越多,这只婴鬼也就愈加凶残。
“当婴鬼完成任务后,发现这个主人是个什么法术都不会的麻瓜。得不到奖励,又知道他曾经弄死过一个与它一般大小的婴孩,你觉得它会怎么做?”女子笑容有些诡异,带着异样的美感。
兔子叹了一口气,还以为主人改性,变大方了,原来是坑了买家,不好意思收人家钱。
“别叹气,还没到叹气的时候。”女子好心提醒道,“等婴鬼吃了那两个人之后,你得负责把它收回来,这鼓以后还得再卖出去的。”
兔子欲哭无泪,它最怕和这些鬼物打交道了。
眼看着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兔子问道:“主人今天想要吃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女子有些心不在焉,撇了兔子一眼,声音慵懒,道:“就吃兔子吧。”
兔子咧嘴一笑,化为人形,竟然是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转身就想去给女子做饭。
“记住,这段时日里,白天你就别上街了,要是被哪座仙山上的老道人发现了,我可顾不上救你,自己还得先跑路。”
少年回头,带着一丝狞笑道:“那晚上,小人还是可以上街买菜吧?”
女子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等着少年走远,女子伸手,从宫装前襟中掏出一颗眼球。一接触到空气,这颗眼球便不断膨胀,最后竟成了灯笼大小,眼珠四处转动,好似活物。
你看这世道。你不是以为,看见有人飞升之后,就能让世人觉得修行有道,成仙有望,就能让人变得积极向上吗?可你这刚走一日,这些人又来寻我了。
你们再怎么辉煌耀眼,又与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
女子伸出食指,好似不沾阳春水的青葱。她轻点着眼球,让它观察这世间,到底还有几个人能入女子法眼。
一个,两个,三个。。。怎么还有九个?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女子有些难以置信,她命令着眼球继续观察,却发现结果依然不变。
她还是不信,手指点着眼球的瞳孔,让它再探。
此刻,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硕大的瞳孔乱窜,如同一只失控的陀螺。终于,眼球破裂,眼肉飞溅,喷了女子一身。
“三目。”女子看向横梁上的猫头鹰,后者从横梁上飞下,开始清理残骸。
这眼球,对女子来说也是一件宝贝,可现在报销之后,她竟没有感觉心疼。
她伸出舌尖,舔舐着溅到她脸上的血液,思绪翻飞。
你曾预言,一位地仙离开后,这世界还会出现另一个地仙,难不成这人类强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我赢你一手,你又胜我一招,这次算我们扯平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女子感觉有些疲惫,她螓首轻点,沾着血迹的宫装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具玲珑身体,皎洁如明月。
女子揭下面纱。面纱缓缓飘落,落在她身上时竟变成了一方薄薄的帔帛,刚好盖住女子娇躯,却显得云山雾绕,欲盖弥彰之下尤为动人。
她要睡觉了,吃饭之前不会醒。
女子唇如丹朱,肤白如瓷。
少年一手提着还淌着血的兔头,想要问主人今天是想吃清蒸还是红绕。
发现主人睡了,他挠了挠头,那今天就做红烧兔头,清蒸兔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