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问一个正在练习走拳桩的武人，什么品质对于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他一定会忍着双腿酸麻，强撑着告诉你，这个品质是稳。

无论是三步桩还是六步桩，都是讲究一个稳字，步伐要稳，心意要沉，越是古井无波，这样的锻炼才越能起到效果。

如果你问一个正在练剑的侠客同样的问题，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快！

不管你是捭阖睥睨的霸道剑招，还是潇洒写意的玲珑剑术，都必须在快这个字上下功夫，慢悠悠的剑法只存在表演里，这样的剑法是伤不了人的。

但如果你问祝寒这样的问题，他不可能有其他的回答。

这个品质叫做勇敢。

所谓修仙者，追求的是返璞归真，与天地融为一体，虽然现在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与此道南辕北辙。

而作为武人，要求泰山崩于前却面不改色，要求面前有千军万马却不动如山。一个合格的武人，明明知道眼前这条道路通往绝境，却还是能够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只为了心中最炽热的信念。

真正的武人，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真正的武人，虽千万人，吾往矣。

祝寒作为一名登山境圆满的武人，只差一步便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云海境武师，不用他自夸，只要与祝寒接触过的人，都能竖着大拇指夸他是条汉子。

与人搏杀，他冲在最前面。

有欺人者，他第一个跳出来主持公道。

有恶鬼伤人，他更是无所畏惧，不灭此鬼不罢休。

这样的人，却被自己不满一岁的儿子说，要勇敢点？

祝寒只觉得浑身有些止不住地颤抖，不知道是被祝青林这番话激怒了，还是这番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小女孩继续道：“林儿知道，父亲你经常在晚上把大门敞开，特别是这段时日里，更是夜夜如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总希望我能出现，不想这扇门挡住我，你也很希望那个送我往生的人出现，想找他报仇。”

“但其实，林儿觉得，死亡真的只是一扇门而已。”

“我马上就要穿过这扇门，迎接新的生活了，父亲你也应该从林儿的这扇门里走出来，勇敢地迎接你的生活。”

“你不是经常告诉弟弟，让他不要沉溺在失败中无法自拔，还说这是懦夫的表现吗？那你为什么在我死后的这二十多年里一直让自己浸泡在悔恨中？这不也是不对的吗？”

“要走出阴影很难，虽然林儿还不怎么明白，但总是听云弟提起过，一个人承认自己失败后，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了，但我却觉得，承认自己失败了，还能从中走出来，是勇敢的表现。”

祝寒虎目含泪，声音嘶哑道：“这些道理，为父都明白，但无法将害死你的仇人手刃，让我怎么面对你，面对你的母亲？林儿，你告诉我他是谁。”

祝青林摇了摇头，道：“如果他就这样一直逍遥法外，林儿一定告诉父亲他是谁，但此人马上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林儿向你保证。”

祝寒有些不信，都又不愿为了这件事与祝青林争论，怕在这最后的时刻勾起他惨痛的回忆，这一刻，祝寒只觉得心力俱疲，又隐隐觉得祝青林说得有些道理。

他身当士卒，他搏杀恶鬼，他为子报仇，这些表面勇敢的行为，可能只是他为心中的懦弱套上的伪装。

否则，祝寒该怎么解释，明明自己还没有报这血海深仇，却希望自己死在化为厉鬼的祝青林手上？

一个外人眼里最勇敢的人，可能是自己眼中最懦弱的人。

祝青林转头看向祝青霜，少女眼眶早已被泪水润湿，贝齿咬得下唇渗出血丝，她紧紧地盯着祝青林，盯着这个素未蒙面，却无比熟悉的哥哥。

小女孩开口，故意装得有些老气横秋道：“妹妹，有很多事不要自己硬抗，多和父母，二弟说说，家人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祝青霜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眼泪顺着双颊留下，在少女略尖的下巴上汇为一处。她又哭又笑，眼见着情绪就快控住不住，赶快背过身拼命擦着眼泪。

她身边的小道士也是满脸泪水，看着越哭越凶的祝青霜，好心地拍了拍少女瘦削的肩膀，以示安慰。

祝青霜狠狠地给了侯道一下，在小道士的手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手印，没想到这个道士本事不大，占人便宜却挺在行。

侯道呲牙咧嘴，白皙的手背变得通红，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到她了。

祝青林松开小女孩的手，背对着众人，用一只独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床上的母亲。

有很多话他还想对他们说，但太阳快出来了，现在来不及了。

最后的话要留给自己的母亲。

祝青林直起身子，伸手进肚兜，抚摸着自己的肚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有一些话不需要小女孩传达，他可以自己告诉母亲。

他看着母亲眼角泛起的鱼尾纹，看着她搭在被子上的满是老茧的双手，想到这么多年母亲所遭受的苦难，也跟着身后的众人流下泪来。

小女孩伸手为他擦干泪水，这一刻应该开开心心的。

有那么多富有的母亲，那么多好看的母亲，自己那个时候是因为什么，要挑选这个人做自己的母亲呢？

是因为她一直抚摸着肚子，温柔地和自己说话吗？那时的声音是那么温柔。

是因为她一直忍耐着自己的脾气，不管自己在她肚子里如何胡闹，都能够坚强地安慰着自己，说她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吗？

自己何德何能，又能做她的孩子呢？

这位母亲会趁着子女熟睡时，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们的眉眼。

这位母亲会担心子女过于劳累，每隔一段时间就让他们歇一歇。

这位母亲也会和子女发脾气，闹矛盾，却又怕子女真的生她的气，怕子女从此不理她了。

就是这样一位坚强而又软弱的母亲。

清晨的阳光已经接近昆仑镇，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祝青林握住小女孩的手，后者的声音里满是哽咽。

“谢谢你，能让我做你的儿子。”

李如是一直仰着头，突然发现，随着小女孩这一声谢谢，祝家的围墙上变得拥挤起来。

有的人年长一些，可以靠着自己坐在墙上，有的孩子年纪太小，就由年长一些的孩子抱在怀里。

墙上坐着密密麻麻的孩子，齐齐张开嘴朝着祝青林微笑，李如是捂住眼睛，以为自己提前看见了太阳。

孩子们齐声说道：“恭喜你！”中间还参杂着咿咿呀呀的声音。

能够当面给父母告别，是他们这群小鬼最大的心愿。

就在这样的恭贺声中，祝青林的身形逐渐消散，眼看着就要消失不见了。

李如是推开众人，冲到婴儿面前，从怀里掏出那根养魂木塞进他手里，低声说道：“你二弟正在跟着我修炼，他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祝青林很用力地握住养魂木，冲着李如是微笑。

这是他的最后一面。

侯道哭得难以自制，让身边同样伤心的祝青霜都有些不忍心，任由她靠着自己，不知道地还以为祝青云是她的大哥呢。

即便泪水早已抑制不住，可祝寒没有再说一句，安静地与儿子告别。

小女孩扯大嗓子喊道：“大家快躲起来！太阳要出来了！”

围墙上的孩子全都带着艳羡的神情，看着祝青林消失的方向有些不舍，但还是听话地从围墙上下来，纷纷消失不见。

李如是用力抓着养魂木，斜着眼睛瞟着小女孩，低声问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孩子出现？你们都是祝青林的朋友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道：“当然都是朋友啊，大家都期待着能再见上父母一面，如果不向他们当面道谢，我们是不会离开的。”

“小林子是第一个成功的，所以我们都很羡慕他。”

李如是望向四周，发现有很多孩子都身影模糊，躲在暗中，侯道他们却没有发现。看来他们刚才能现身，全靠着侯道的小道士的碧落黄泉香。

“你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小女孩身形隐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如果一句话不说就离开爸爸妈妈，这不是很没有礼貌吗？”

所有的身影都散去，大地一片金黄。

泪眼蒙蒙间，侯道只听到李如是说了一句话。

“我明日再过来。”

看着男子略有些萧瑟的背影，不知怎得，侯道觉得他比自己还要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