摽有梅,其叶蓁蓁兮,其华灼灼夭。风尘脱予兮,飘然立春雪。
摽有梅,溪水三月凉,春雪度冬华。随波逐流兮,自顾难忘遐。
摽有梅,北方有佳人,羽落西人国。北雁自南度,佳人不西归。
—高渐离
当夜,将渠走后,一黑衣人翻身从屋檐顶上翻落下来,我还以为又是刺客,定眼细看,原来是庆。
庆穿一束身黑衣,腰带系紧,不再戴着斗笠,而是梳起高高的发髻,两道须眉狭长深厚,眉宇上下颇有士子之气、举手间则蔚然君子之风。加之修长的身子,好一俊朗的翩翩少年。时隔两年,今日我才清楚见得庆如今的模样。我忍不住要拍好,先前心中的忧虑也霎时散去。
我打趣问道:“不知这位黑衣少年郎,是该称呼姜先生呢,还是荆先生?”
庆狭眉收紧,板着脸说:“自是荆先生。”
我被庆那副肃穆的神情逗笑,庆果然是庆,如何都不知道何为逗笑。我又问庆:“荆先生名从何来,缘故不姓姜?”
庆说:“荆轲之名是下山临别前,长夫子所赠。长夫子说大凡为士者,皆难逃艰难二字。“士”字中间一长横,象征着仕途之路道阻且长,下端短横,则寓意着人腿短小。以短小肉腿走艰长道路,自是难。这荆轲二字,荆字乃指荆树,荆树多刺易伤人,山下之人常用荆棘之路来形容前路坎坷;轲是一种车,在山下的农夫之家用的最多,无论是泥泞小路还是石子宽道,农夫人家都用此车搬挪货物。此车无其他特点,唯有耐用。因而荆轲为名,只愿你能在荆棘之路上任重前行…”
庆应是很喜欢长夫子赠予的名字,不但将长夫子的话全记了下来,连长夫子说话的语气也学得十分相像,一番细细赘述,如长夫子训示。这与平时肃穆严谨、一板一眼的庆大不相同,我一时忍俊不禁,大声笑出来,打断了他。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换之以赧色,不再说话。我立马止住笑,一派寂静…
久后,我忽而想起事来,问庆:“今夜所来为何?”
“我来找渐,顺便看你是否平安。”
庆说完就要走,我想起此前的疑问,拉住他:“先前你为何会出现在赵国?”
庆说:“在我下山之前,长夫子听闻你要出嫁的消息,推演卦算,算出你这一路必定遇险,又想我既要下山游学,何不让我护你一程,权当试炼。于是下山后我便一路跟随你,入得赵国腹地后,发现有刺客隐没,故而我显露身形,期望能震慑一二。”
“伤你之人是谁?”
“定是你的隶女,阿怜。”
“为何你如此肯定?”
“你可还记得我给你‘君子同路’纸条的那天夜晚。”
“记得,那夜我模糊中似乎未见阿怜在帐中。”
“你可还记得第二日你迟迟未起?”
“确有些异常,我极少嗜睡,那日我辰时才起。”
“那是因为那隶女在营帐中下了昏睡的药,你才睡得那般沉。起的那般迟。她之所以下药,是为了方便刺杀赵成,那夜赵成也中了迷昏药,但他应该早早服用过解此类迷昏药的解药,所以他那夜并未睡死。那隶女在刺杀他时,我出手阻拦,赵成才躲过一劫。那隶女还想继续出手,樊於期被声响惊动,那隶女见势才收了手。第二日我便现了身,想护你周全,又不想其余几人知晓来历,故而戴了斗笠,嘶哑声音,以混淆视听。”
“那赵成真名乃是嬴成蟜,嬴政的弟弟。”
“缘是如此,我见那些刺客来势汹汹,却无一是为杀你而来,原是为他。那日我现身,他定是把我误认为是刺客,才拔剑刺我,好在前一夜,樊於期见我救过他,才让我一路随行。”
“那夜,你将我带出山洞时,像是受了伤,后来渐跟我说你是中了剧毒,可是阿怜伤的你?”
“没错,就是她。那夜山洞中,一片漆黑不可见物。我正与那两名刺客酣斗,朝我射暗器的便是她,我虽早有防备,但她也非等闲之辈。我依然为暗器所伤,被伤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中了毒。我不能再与那刺客缠斗,便以一股之力,将两名刺客击昏,跑出洞外。又不知那隶女是否会对我不利,就跑回山洞将我带走。在洞外后,那隶女虽是朝你射出冷箭,但她算准我能挡住,且冷箭来势并不急,我便确定了她只是想杀我,而不想伤你,所以我让你躲在石头后面,以免刀剑无眼。随后我与她且战且逃,逃到洞外,幸而遇到渐,不然第一次试炼就要失败了。”
我笑了笑,我们四人中就庆会把长夫子的话奉为圭臬,也难怪长夫子最为喜欢的就是庆。庆说完作揖道别,转身就前往渐的屋子去了,在渐的屋子待得未多时,他便离开了。
翌日,我才梳洗毕,便有隶女来报,说将渠求见。此时极早,不知将渠有何急事,我便差隶女召将渠进来。
将渠所来并未有何急事,只是催促我一声,今日便要去咸阳,还将我离开蓟都时的红岚玄袖嫁衣带了来,与之同来的还有阿怜。阿怜是嬴政传来的,说是为我着妆、梳扮。将渠临走前使了个眼神,示意我小心。
我不知嬴政之心为何,也不知阿怜之心为何,只知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该当如何?长夫子云:“凡事可知不可为,可为而不可知,顺其自然也。”
镜台前,阿怜为我覆衣、为我挽袖;为我着眉、为我添香;为我束发插髻、为我红妆浓抹;为我两鬓添彩、为我轻画双眉。这些种种,阿怜似是轻车熟路,不费多少时力就已完成。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在阿怜的妆点下,第一次觉着自己原是这般好看。
阿怜就是如此,若不知她是杀手,任谁都会喜欢上这样一名隶女。她的手那么纤巧,眉毛那般蕴秀,眼睛如此清扬,话不曾多过一句,只会诚诚恳恳地做事,又何事都能完成的无比精细,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我曾问她怎能诸事做得如此之细,阿怜说不过勤习而已。她说的云淡风轻,却不知她这般年纪,该是有多么勤习。
阿怜弄完后,就向我请辞告别了。阿怜走后,渐走进来,说该走了。
我将手放轻轻放在渐的手掌上,由他带我出去。渐今日穿一束身长袍,高冠博带、左腰佩金剑、右腰佩青玉,精神抖擞,昂首向前。渐今日以女家之兄的身份,执我之手,送我出嫁。
走出院门,一架黑色红彩、高马垂苏、檐附玄鸟的马车候在这里,渐将我扶上马车后,大笑一声:“今日,便由我为柒王姬驱车!”随后,将渠手挥金翎剑,纵马前行,四周一时鼓乐声鸣,喝彩高呼。渐为我放下帘子,挥舞长鞭,高马嘶啼,车马驱行。
三天后,日暮辰昏。渐笑道:“婚俗即昏,时日正好。”我捞起帘子,不远处,一座高台雄筑、气势宏伟、俯瞰天下的青石宫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咸阳宫北靠渭水,正东门朝天大开,南面秦岭、西边龙山,众山环绕,渭水北出,紫微东来,一股雄征天下的气派油然而出。正东门前一片山垦,顺坡披下,双翼两座行宫恰如大鹏挥翅,咸阳,已是俯看天下之姿。
将渠驻马不前,似是深吸一口气后,挥剑示意,众人皆下马前行,只有渐依旧驾着马车,我放下帘子,不再窥看。这便是咸阳!
到得咸阳宫前时,成蟜与阿怜,盛装肃颜,一前一后,成蟜坐在马上,阿怜候在马下。
“长安君成蟜,恭请柒王姬入宫!”、“恭请柒王姬入宫”、“恭请柒王姬入宫”
“燕将将渠,谢长安君引路。”
“奏礼乐,庆婚乐!”
将渠上马,在成蟜的带领下,进了咸阳宫。我见入了咸阳宫,便放下帘幕,以免有悖仪礼。
当夜,我们在咸阳宫一座偏殿整顿休憩,秦王派来许多隶女、侍卫伺候。阿怜再一次成为我的贴身隶女,她说她是奉嬴政之命,即日起,负责我的饮食起居,嬴政知我不好过于为人侍奉,因而阿怜就是我唯一的隶女。我与嬴政尚未见面,他却知晓我许多习性。我本该泣恸,可先前之事却让我不得不怀疑其居心何安,但又想将要嫁作他妇,又能如何呢,无非是飞雁南巡、自是飘零。
用过晚膳后,樊於期到访。渐见樊於期的神情,会心一笑道:“此番有劳樊将军了。”
“我尚未说话,你就知晓,我来是为何事?”
“哈哈,我知将军不会食言,自是知晓。”
“先生高人也。”
“非也、非也,是将军常说不言之语罢了。”
“先生见笑了,吾王已在西离宫等候先生,请先生随我入宫。”
“那便有劳将军引路。”
不知渐与嬴政谈了些什么,也不知他们谈了多久,我只知晓,渐不辞而别,连夜就离开了咸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