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霞姨抹净最后一块地方,对孙秘书说道,“你领着大家先吃晚饭吧,我和叶总有几句话要谈。”
孙秘书看向叶一,叶一下巴轻轻一点。
孙秘书退了出去,叶一哂然一笑,“霞姨,您这一声叶总真让我不习惯,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霞姨不答反问,“你爸过世后,你有没有上过坟?”
叶一干咳了两下,“最近集团里特别忙,一时没有抽得开身。”
“那么家里的灵位你有没有上香祭拜。”
“这个,我最近没有住在这。”
“按理来说,我一个老保姆确实没有资格过问你的家事,何况你这次又安排我们老两口到处旅游,我是打心眼里表示感谢。
可我毕竟在这个家待了30年,有些话我实在是不吐不快,还望叶总能够体谅。”
“您有话直说,在外人看来您是我家的保姆,在我看来,您就是我干妈,小时候您非常疼我。”
“有你这句话,我就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两年前你和老爷因为琐事大吵一架,搬了出去,老爷现在过世了,你作为家中独子为什么不回家住?”
想了两秒,叶一解释,“工作太忙,只能选择住在公司附近的一所公寓。”
“那么现在呢?这是你爸的房间,为什么你一直站在门口?”
叶一讪笑着进屋。
霞姨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和老爷关系很差,可是你们毕竟是亲生父子,你作为儿子,早晚灵位前一炷香,偶尔上坟扫扫墓,这不是应该的吗?”
“霞姨,我知道了,走吧,咱们吃饭吧。”
霞姨看出叶一试图打马虎眼,气的嚷嚷,“不,你不知道。”
叶一心头一紧。
“十年前,老爷把集团的实际运作交给你打理,眼看着事业蒸蒸日上,规模越来越大,你很骄傲,意气风发,可是你想过没有,老爷把集团交给你的时候,已经是资产过亿,手下更是兵强马壮。你等于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叱咤风云,当然更容易成功,早期你会回家和老爷关于公司的事有商有量,后来集团所有的事你都是独断专行,比如你执意要架空公司的三个大股东,为这事你和老爷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最后搬了出去,你以为三大股东作为集团的创业者,没有反击的手段?是你父亲腆着老脸一次次安抚他们,才避免了集团内斗,让你可以安心前线作战。”
叶一脸上有些挂不住。
“老爷过世后第三天,你委婉的告诉我,希望我不要再累着,早日回乡享享清福。我听了立马辞职,因为我知道,你母亲过世后,你一直反感老爷和我走的很近,可是你知道吗,你母亲已经过世五年了,在这期间,你一直对老爷续弦一事横加阻挠,老爷是被逼的没办法,三天两头找我吐苦水,时间一长我们成了朋友,自然而然走得近了一些,扪心自问,我从没有对老爷有过非分之想,老爷对我也是以礼相待,老爷临终之时,我之所以对他寸步不离,是因为你作为老爷唯一的儿子,却极少露面,我是出于这么多年主仆一场,这才悉心照顾。不是你想的那些腌臜事!”
叶一硬着头皮解释,“霞姨,您真是误会了,我绝对没有想赶您走,也没反感您和我爸交朋友——”
“哦?那你为什么要卖别墅?为什么要卖老爷的车?”
叶一干咳两下,刚要解释,霞姨再次发声,“不久前你花很大的心思,挖来了一个秘书,陈枳妗,你处心积虑的接近她,异常迫切的想娶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知道这几件事:
一,你得到消息,老爷过世前给我留了一些集团的股份,为了掩人耳目,你用新婚蜜月的由头,安排我们夫妻二人去北京疗养。
二,辞职回乡后,我嫁给了前院的邻居,无儿无女的我一下子有了老公,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女,外孙女巧了,名叫陈枳妗。
三,我两年前确诊肝癌,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四,等我死后,作为家里唯一的年轻人又是大学生,很大概率我会把股份留给陈枳妗。
五,你名下所有不动产,作为婚前财产,自然不属于陈枳妗,但陈枳妗婚后获得的股份,你却可以分一半,加上你们是夫妻,她总不会开董事会时投票反对你,就这样你又获得了控股权。
怎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你觉得可以轻而易举娶到的陈枳妗,偏偏喜欢上了别人。
于是你急了,为了控股权,不惜贱卖老爷的别墅,老爷的汽车!”霞姨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近乎哀嚎。
尘埃落定。
窗边的五斗橱擦拭过后泛出老物件特有的光泽,叶一记起老房子里就有这架五斗橱,儿时的他总爱系上浴巾,爬上五斗橱,如同大侠一般往下一跃。结果往往招来父亲的一阵打,说是打,更像是吓,父亲的手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叶一微微颔首,“霞姨,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尊重你接下来的所有决定,只希望如果你决定卖了股份,能优先卖给我。”
霞姨叹了口气,往外走去,“希望你好自为之。”
愣了两秒,叶一突然问,“霞姨,请问陈枳妗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能否请你帮个忙?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我不想以后再见面变得特尴尬。”
霞姨微微点头,“还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你每次去医院,老爷都会对你说,工作要紧没事少来医院,等你走了,他总是对医生和护士骄傲的介绍,他的儿子刚刚来看过自己。”
当晚,一直到东方鱼肚泛白,叶一还是没能睡着,睡不着倒不是因为霞姨揭穿了他的计划,不知为何,一切大白于天下他倒觉得自在很多。
思虑很久,他觉得反正睡不着,干脆趁着黎明四处溜达,弯弯绕绕许久,一抬眸,赫然发觉站在父亲的卧室前,推门而进,视线再次落到五斗橱,他轻轻的摇了摇,想象着自己现在爬上去会是什么样子?
打开抽屉,里面是十几条他用过的红领巾,一条他当年最喜欢的蓝色浴巾,还有一堆的文具盒,书包,全是他用过的。
诶呦,没想到老头儿心思挺细。
既然把他当年的东西都收集起来了。
叶一抿着嘴,一样一样的查看回忆,最后他累了,躺上了老头儿的床,床上是霞姨刚换的被褥,有一股太阳晒过后特有的气味,很好闻。
叶一顶着一对熊猫眼来到公司,经过秘书室时意外发现,陈枳妗没来上班。他停住脚步,扫视一圈,进了办公室。
孙秘书前来汇报,“叶总,严律师说有重要的事,想约您中午吃饭。”
叶一没做反应,似乎走神了。
孙秘书小声提醒,“叶总?”
“嗯?”叶一身子一僵,“怎么了?”
“严律师说有重要的事,想请您中午吃饭。”
“中午有其他安排吗?”
“原计划是和法国设备供应商见面。”
“严律师有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儿?”
“他没说,只是强调今天务必要见你一面。”
叶一点点头,“你安排吧。”
孙秘书刚要转身离去,叶一忽然问,“还有其他事要汇报吗?”
孙秘书一愣,旋即说道,“霞姨还住在西郊别墅,请问需要我安排人盯着吗?”
“不必了。”
“……”孙秘书见叶一欲言又止,很是奇怪。
“陈枳妗今天怎么没来?”叶一忍不住问道。
孙秘书挺直身板,“我去查一下。”
叶一微微颔首。
片刻过后,孙秘书跑来回复,“陈秘书回老家了,请了半天假。”
“好。”叶一专心致志处理文件。
中午时分,叶一按时赴约,严律师早早站在饭店门口等候,双方寒暄过后进了包间,严律师发现叶一面容憔悴,忍俊不禁道,“你父亲如果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想?”
严律师是叶一父亲生前好友,也是本次遗嘱的执行律师。
叶一亲自端来一杯茶,“严律师说笑了,说起来,当初是你透露给我,遗嘱里霞姨有11%的股份,你放心,这一份情我记着。”
“这份情我可担当不起,今天我是来负荆请罪,希望你明白我是受人所托,情非得已。”
叶一目光疑惑。
“三个月前,我去探望老爷子,当时他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一见到我,眼泪都下来了,说你刚刚才走,还是被他骂走的,原因是你又怀疑他和霞姨不清不楚。
还说,你从家里搬出去两年了,除了回家吃顿年夜饭,平时完全见不到人影。
又说,这个儿子还不如身边的一个老保姆,真想把遗嘱改了。
老爷子是越说越气,后来当场委托我一件事,等他百年之后,对你宣布一份假遗嘱。这份遗嘱里有两个受益人,你将得到集团40%的股份,霞姨则获得11%的股份。
我问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老爷子回答,让这个兔崽子尝一尝,什么叫做忧心如焚。
我又问,那么真正的遗嘱什么时候公布?
老爷子回答,两个月,再拖下去,会影响集团的运作,而今天正好满两个月。”
叶一目瞪口呆,缓了半天,喝下一大口热茶方才问,“你是说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
“希望你能理解,当事人的口头协议同样具备法律效力。”
“那么真正的遗嘱是?”
严律师从皮箱里取出一叠文件,“老爷子将他所持有的集团51%的股份,全部留给你。”
叶一把遗嘱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大吼一声,“操!我操!”
他的额头青筋暴露,“不好意思,严律师,我失态了。”
严律师耸耸肩,“我能想象,这些天你的压力很大。”
叶一长叹一声,喃喃低语,“我爸实在是……呃……实在是那个。当然了,主要责任……我有责任。”
严律师独自喝着茶,慢慢等待叶一情绪平复。
过了很久,叶一问,“请问我爸有没有说其他事情?”
“老爷子希望你不要把钱放在人生最重要的位置,活的轻松一点,你会自在很多。”
送走严律师,叶一回到公司,路过秘书室时,陈枳妗正埋头写着什么,大概是入了神,完全没留意到他的到来,叶一倚靠在门框上,怡然自得望着陈枳妗,她留着齐耳短发,发梢微翘,头发末端随着书写节奏一颤一颤,白皙小巧的鼻头被头发遮掩而若隐若现,回想起过去一个多月为了娶她各种瞎折腾,他有些忍俊不禁。
她的书写姿势不好,头歪向一边,脊柱侧弯,叶一眉心一皱,想帮她纠正姿势。
他上前两步,下意识俯视一眼,透过V字领赏到一片春色,没想到还挺有料。
陈枳妗终于注意到来人,立刻起身询问,“叶总,有什么事吗?”
叶一怔了怔,正色道,“我想请你陪我去扫墓。”
当初选择这个墓园,叶老爷子解释过,从这里能隐隐约约看到家。叶一在墓碑前放上一束鲜花,用手拂去墓碑上的灰尘,然后盘腿坐下。陈枳妗站在一旁,看着叶一拜祭先人感觉自己一个外人看着有些不妥,好在来了电话,她赶紧借机回避。
“爸,我来了。”他开了两瓶啤酒,一人一罐。
“你这次真是把我玩惨了。”他喝下一大口啤酒。
“搞的我有一阵,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当初我反对你再婚,说是反感霞姨接近你,说是不想别的女人取代妈妈的位置。实际上是害怕有人分遗产,你可真够倒霉的,生下了我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儿子。”他灌下一整瓶,眼圈有些红了。
“说点开心的吧,你是不是好奇,我今天带来的这女孩是谁?别误会,不是你儿媳妇,人家没瞧得上我。”
“是真的,你别不信,这年头还真有人不那么物质,因为爱情跟一个穷小子跑了。”
“我知道这是个好女孩,可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永远是事业为重,将来我的老婆一定要门当户对,一定要能对我的事业有帮助。”
“放心吧,再等等,很快我会带一个适合我的大家闺秀过来见你。”
陈枳妗挂了电话,看着叶一坐在坟头前,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她有些意外,没看出来叶一是个这么感性的人。刚刚电话里,外公告诉她带着外婆来上海了,陈枳妗打算下班后,带着这对新婚夫妻好好玩一玩。
叶一把啤酒洒在坟头,然后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中午请你吃顿家宴,顺便介绍一个人给你。”
陈枳妗为难道,“叶总,您的家宴,我去不方便吧。”
“不要多想,去了你就知道了。”
陈枳妗还想说什么,叶一已经大步向车走去,只好悻悻然跟了上去。
尽管心中有预期,陈枳妗见到叶一的别墅时还是惊讶不已,光是占地面积之大已经令人咋舌。
汽车缓缓停住,司机打开车门,陈枳妗抬眸望见外公和霞姨,错愕的不知所措,还是霞姨主动上来一把搂住她,亲昵的唤着她的小名妗妗。
之前霞姨辞了工作回到山区老家养老,恰巧遇上了回家探亲的陈枳妗,一来二去陈枳妗发现她对外公有所牵挂,于是做了小小红娘,怂恿霞姨和外公这对青梅竹马修成正果,自然而然,霞姨格外疼惜陈枳妗。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晚上下了班才来吗?”
“叶总说家里有长辈,让我来吃顿家宴。”陈枳妗实话实说。
叶一笑容爽朗,“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一位是霞姨,是我家干了三十年的保姆,也是我心目中的干妈。这一位陈小姐,是我的秘书。”
陈枳妗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子明白了她这份工作并不是单纯的运气好。
霞姨大喜,“我也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外孙女。”
陈枳妗乖巧说,“外公好!外婆好!”
外公笑的眼睛似弯月。
霞姨乐呵呵着,“你说这事怎么这么巧?我们一老一少先后都在叶家工作。”
陈枳妗撸起袖子,“难得今天这么高兴,厨房在哪儿?我给大家露一手。”
叶一伸手阻止,“来者是客,我早就让厨师准备了美酒佳肴。”
说罢他引领众人来到餐厅,顺势把家中所有工作人员一起请来聚餐。
这顿家宴吃的格外酣畅淋漓,觥筹交错间,叶一兴致格外高涨,在群里发了几十个红包,大家抢的不亦乐乎,叫好声一浪接过一浪。
酒过三巡,陈枳妗看出叶一酒多了,提醒他少喝点。
叶一红着脸端起酒杯,茅台在酒杯里摇摇晃晃,“都说养儿防老,我看未必,要是摊上一个自私无情的儿子,那还不如无儿无女。”
众人面面相觑。
叶一接着叨叨,“我爸是个胆小的人,重病住院面临死亡,我爸肯定特害怕,而当时的我扛着事业为重的借口,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没有陪他,我能想象,当我爸发现最后那一刻即将来临时,儿子不在身边,他该有多害怕。”
众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