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阵眼之中的蓠蓁意识到竟然有人踏入了她所设的幻境之中,双眸一睁,带着微微的怔意,开了青鸾镜。
这小子——
倒是有种。
这嗔痴眼,数千年来,都未曾有人再踏入过了。
夙胤被眼前阵阵激荡的银光晃得睁不开眼,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喊道:“上神,我叫夙胤!方才多谢上神出手相救!”
“哦。”
蓠蓁冰凉如墨的回音钻入夙胤的脑海里。
“您都快晃得我睁不开眼了!”
“哦。”
夙胤脑袋一阵抓狂,这幻境之中的声音,真的是蓠蓁上神本人?又硬着头皮问:“上神,我夙胤向来都是有恩必报,此番进入上神所设的嗔痴眼,是想着报答上神相救之恩,不知夙胤能为上神您做些什么?”
蓠蓁心里真实想法:真想报答,就不要来这嗔痴眼,给她添麻烦可还行。
蓠蓁凝视着青鸾镜中面目相当狰狞的夙胤,起了一丝兴趣,道:“你既然入了我嗔痴眼,便自然是让我看看你心中的嗔与痴。”
银光乍收,待夙胤再睁开眼,已经是他无比熟悉的白河村。
层层堆叠的茅草屋连缀着,伴随着炊烟袅袅从烟囱内升起,迎面而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白河村?”夙胤呢喃了一句,冲着湛蓝如洗的苍穹吼道,“上神您是将我送回了山下?我还未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
无人回应。
“上神?!”夙胤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无人回应。
“吵吵吵,吵什么吵?!”一声泼辣响亮的叫骂声尖得像是能震碎耳朵。
一身赭红衣的妇人握着换洗的衣物,指着夙胤骂骂咧咧道:“你个小畜生!大清早的鬼叫什么?都不睡觉的么?”
夙胤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
“看什么看?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一大清早地就给我寻晦气!你呀,得对我感恩戴德吧你,你那短命爹娘一早就把你扔下来,也就只有我收留你!”那妇人万般厌弃地白了一眼夙胤。
“你不是病死了么?”
“你才死了呢!你个小杂种,一天到晚盼着我去陪你那短命老爹老娘么?!”那妇人气得脸青,“我要是死了,你就等着自生自灭吧你!”
夙胤惶惶后退几步,表示不可置信。
难道这里不是白河村?
本想着转头回去,却被那妇人捋起袖子一把拎了起来。
夙胤一看自己,还穿着那破旧的衣裳小布鞋,自己竟是十岁孩童的模样。
那妇人对着夙胤便是两记响亮的耳光,随之将夙胤一把丢进了猪圈,阴毒道:“你个小野种,一天到晚地给老娘找麻烦,要不是看在你那短命老爹的遗产上,老娘都懒得理你!给我好好反省!”
夙胤被熏得不轻,恶臭搅得他几乎晕厥,狭窄的猪圈里两三头猪把他挤得七荤八素。
这是他小时候的事情。
也不知为何,一出生便被村里的假道士说是灾星,连带着全家都在村里不受待见,他的父母也在他十岁那年双双暴毙而亡,之后便被扔给了这面前的妇人,没曾想不过三年,这妇人就病死了,从此便跟着隔壁的成狗子当起了小偷小摸的混混。
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现在。
屋里头亮起了灯,两个妇人交谈的身影投射在云纸之上。
“你说说你,何必呢?为了这小子他爹留下来的这点钱,招惹了这么个扫把星。”
“都怪我命不好呗,他爹娘死后这小子成天蹲在我家门口,我呢也是当时发了慈悲,收留了他,给了他个窝住住,没想到他一天到晚给我惹祸!”
收留?夙胤心下冷笑。
收留他住在狗窝鸡窝,任由打骂,这也算得上是收留?
“不如……把这小子解决了?过几日便有人来收,将他卖了?”
“当真?”
“我们之间什么交情?卖他要趁早,我看这小子鬼机灵得很,看起来还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妇人的交谈声切切索索,已经听不见。
想来当初自己在这猪圈里住了几日后,这婆娘突然改了性子给他吃好的穿好的,原来是为了将他卖掉,奈何那买家知道村里的风言风语,直言不要,那妇人没个三日便将他扔回了猪圈里。
他夙胤能活下来,实属不易啊。
夙胤撑着小小的胳膊,努力从猪圈里翻了出去。
一身的酸咸味儿,夙胤忍不住蹙了蹙鼻子,这身衣服,还是爹娘在世的时候给他做的新衣裳,至今都未换过,能不生了酸臭之气么。
天刚刚灰蒙蒙地亮起,鸡鸣声声呼唤旭日缓缓而起,绕过广袤无垠的田野,穿透一片梦魇的大地。
夙胤一人迈着小小的步子蹒跚前行——他都快忘记了,按照年纪来算,自己此时的腿应该是被隔壁的李寡妇给打折了,只因为自己弄脏了李寡妇新买的衣裳。
那李寡妇下手也真是够狠,拿起那铁做的棍子便敲了下去,直直地将他自己的几寸骨头给折掉了。
经过王独眼家时,便还是能听见那一如既往的牌九声,无论黑夜白昼,都是热闹。
得亏王独眼,他有段日子帮着王独眼出老千,赢了不少银子,端茶倒水好半天才让他松了口,能花钱去看大夫,治好了这条腿,否则落下残疾,他就真的要被那妇人丢进山里喂野兽了——她也的确这么干过,只不过没得逞,又被他记着了路,回来了。
后来呵,那恶妇人病死了,李寡妇跟着人跑了,结果被她婆家的人抓了回来,浸猪笼了,王独眼也因为出老千被人抓住,当场剁了他的手,以前还没想到他们的结局,可这样一看来,倒还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
恍惚间,夙胤看着前方有两个并肩伫立的背影,忽远忽近,熟悉之极。
“夙胤。”
那人叫唤了一声,却迟迟不肯转头。
“夙胤。”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阿娘?阿爹?”
夙胤心中一片凄然。
阿爹生前是个猎户,阿娘是绣娘,在村子里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但也是温饱不愁的,自己虽然顽皮了些,他们对他也是极好的,不理会那些村子里的谣言与诋毁,只可惜,人突突地就这么没了。
若是能再见他们一面,该多好。
夙胤歪着头,想着从侧面看清。
那人缓缓回头,陌生而凄白的面颊没有一分人气,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李寡妇?
李寡妇也同样木讷地歪着头盯着夙胤,视线对接之余,眼见着满脸的血色从额发间、眉目间、口鼻间缓缓渗出来。
夙胤心里咯噔一声,猛地后退,顿时汗流浃背。
“夙胤,过来,我再也不会打你了。”李寡妇伸出苍白的手,露出瑟瑟白骨,一阵渗人的冷笑。
夙胤惊惧万分,吓得拼命往反方向跑。
不……不……这只是幻境,都是假的,假的。
“夙胤。”
“夙胤。”
耳边轰鸣般的回声如跗骨之蛆,钻进夙胤狂奔之中的每一个寸毛孔之中,愈发清晰。
路过小桥边,王独眼站在那里,一手拿着牌九,一手拿着眼珠子,眉下血洞里簌簌地流着暗黄色的液体,盯得夙胤头皮发麻。
“夙胤,还不过来跟我推牌九?你三我七。”
茅草屋顶上,那恶妇人半腾空着脚,睁着獠牙望着他。
只听见耳旁传来一阵凄厉的嘶吼声,声嘶力竭的沙哑,“夙胤,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也不卖你了,求求你饶了我们!”
夙胤仿佛全身被僵住了一番,动弹不得。
骨碌的目光畏惧地扫过周遭的人。
“夙胤。”
“夙胤。”
夙胤脚下一软,麻得无力气,费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一攥,将周遭的人都吓得停了叫唤。
低头一看,竟然变回来如今的年纪。
“你眼下所见之人,都曾欺负过你。不过现在,他们都坠入了地狱……”缥缈在外的声音响彻在偌大的田野里。
“心里可痛快?”
话音刚落,只见那恶妇人、李寡妇、王独眼以及其他村子里的人便拖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靠了过来。
“不……不……”夙胤哆哆嗦嗦地蜷曲起身子,将头埋了下去。
“他们得到了报应,你这心里滋味,如何?”
“自然是……不错的。”夙胤哽咽着,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他们这是报应。
他扪心自问,自己断然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该还的,早就已经还了。
“你可知,是何人报应的他们?”
这个声音宛如魔障,令人智昏。
“是你。”
夙胤陡然起身,睁大了满载血丝的双目。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个个面色獠牙带青,露出荒白的老骨头,仿佛下一秒便要睁开血盆大口将他拆骨入腹。
“是你向她婆家举报的李寡妇私奔,也是你告诉与王独眼赌博之人他出老千之事,至于那个虐待你的恶妇人是如何病死的……”
“住嘴!别说了!不是我,这些肯定都不是我干的!”
夙胤狰狞地跪在泥黄的土地之上,头次欲裂。
这真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人性本恶,若是在父母教导之下也未必走回正道,何况你无父无母?”这亘古久远的声音宛如梵天咒法一般,虽是小声呢喃,却能引得夙胤思绪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