蓠蓁转身看着夙胤,少年白皙浸透的脸颊处肿胀地不成样子,衣衫褴褛的模样,像极了初见的那副情景。
“你被打了?”
夙胤捂了捂带着刺痛的脸颊,不争气地点了点头。
“听玖桃老祖宗说,上神想喝些汤羹,于是我便去逍遥峰找了小厨房……”夙胤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了蓠蓁听。
“我……给栖梧峰丢人了,给上神丢人了……”
夙胤说到后头,心中便愈发郁闷。
没曾想,只听得头顶一阵急促而短浅的笑声,“民间有句俏皮话,说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琼华素来娇蛮任性,她记恨你也是意料之中的,不过你这玖桃……老祖宗的称谓?是这丫头让你这般叫她的么?”
这丫头,尽挑着软柿子捏。
夙胤怔了怔,点头道:“玖桃说,论年纪她比我大上了几万岁,叫声老祖宗,也实属正常。”
“那照你所说,我比玖桃还大上万岁,你该如何叫我?”蓠蓁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柔和得像是邀月般的光晕。
“上神……”
“我既然收了你当徒弟,自然不必再和寻常人一般喊我上神。”
“师……师父。”夙胤只觉喉咙间一阵喑哑,然后涌出了什么极为了不起的字眼。
师父。
蓠蓁嘴角一勾,道:“夙胤你看,我们现在所立于的,是这栖梧峰之顶,五峰之中属栖梧峰最高,立于此地,方圆八千里的天上人间,可见一斑。”
夙胤伸出脖子探头一看,虽然不像蓠蓁所说的那般浩瀚渺渺,但怪石嶙峋,山河草木,当真是一览无余。
成日屹立于顶峰之中,揽九天星辰,护苍生无虞,果真是责任重大。
“是不是觉着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夙胤毫不犹豫地点头。
“师父放心,徒儿自是会勤加修炼,保护师父。”
一席话,轻如微末,却重如磐石。
不料蓠蓁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转身便道:“你想多了,这山川万里,九州四海,都不是你包括我所要操这个心的。”
夙胤嘴角抽了抽,原本脑子的山盟海誓,坚定意志被搅和得瞬间立不住脚。
什么?
“夙胤你听着,我蓠蓁呢从来就不是什么拯救苍生、为世杰出之人,我师承白泽,修得是逍遥法,得的是逍遥道,一生随性,欢喜便好。所以,我的徒儿也不必去搅那摊子烂泥事情,什么天界魔界,冥界妖界的,都统统与我们无关,你只需要做到无愧于心,便可。”
蓠蓁的一席话,让夙胤更是摸不着头脑。
“你是否觉着,你师父我这番话,说的很是没心没肺?”
夙胤点点头,意识到不对便立马摇头。
不不不……师父永远都是对的。
“师父这般行事,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徒儿,明白。”
蓠蓁又是淡笑:“我素来随心所欲,不论是仙家规矩还是人间道法,于我,都不过是些皱巴巴的条规而已。因而,那些个仙家在背后难免会碎嘴些,颁了个‘六界第一荒唐上神’的名头给我,我也是欣然接受的。”
夙胤抬头望着蓠蓁,荒唐上神的名号,就连他这个凡人,都听得不少。
“前路迢迢,莫自扰,便逍遥。这也是我蓠蓁修了数万年的道。我不求你如何建功立业,守护苍生云云,这些事情说起来同我的干系也不是很大,就连我在这昆仑仙脉之中,也是迫不得已的,所以,他日你若学有所成,这昆仑也不会成为限制你的地方,离去自由。”
夙胤一时惶恐起来,连连道:“不会的。师父一日在昆仑,夙胤便一日在昆仑!”
蓠蓁浅浅嫣笑,伸出手道:“跟我来。”
白净的掌心下,淅沥的旭日浅浅照耀,像是在掌中躺了一颗明珠般璀璨夺目,蓠蓁侧着身子目极远眺着皑皑山峰,一袭白纱翩然。
夙胤微微一怔,仿佛是将要触碰着极其珍贵的宝物般,带着胆怯,带着试探般,缓缓将手置于那仿佛盛满明珠的手掌之上。
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流上夙胤心头,像是冬日里饥寒交迫了良久下,偶然间得到的一壶火烫的浊酒,从此扬去了满身的狼藉与冰凉。
原来那样冰冷的人,掌心也能如此温热。
拜师十日,这师徒俩才真正地说上了话。
后来,蓠蓁告诉夙胤,这清凉殿后院,是整座栖梧峰的灵力蕴藉最浓郁之处,因而在此地种下的两百棵桃树结下的果子,皆是延年益寿的宝贝;当初那株被夙胤毁掉的绛仙桃,她也知晓是玖桃怂恿他服下的,虽然功效大不如前,但是还是能为夙胤今后修行打下基础的。
此后的数十日,蓠蓁便将昆仑一脉相传的五系术法全都交给了夙胤一人,让他独自一人在栖梧峰顶修炼,至于成效如何,蓠蓁一直都未曾探过。
她自小便是被白泽真神丢到了离川的后池之中,自己修炼自己化形的,从一只灵智未开的小凤凰到化身成人,白泽是从未指点过一二,用人间的话来说便是散养,今儿收个徒弟,自然也是散养。
夙胤便在这栖梧峰过上了极其安稳的日子,除了时时给蓠蓁酿这几坛的桃花酒,或者小吃食,其余的日子便在栖梧峰顶度过。
这一晃,便是百日有余。
夙胤是被桃林外一阵嚷嚷的吵闹声给惊出来的,虽说桃林与栖梧峰顶有甚距离,可夙胤的修行也是与日俱增,这耳目鼻等感官也是有了半仙的地步,若稍加术法,即便数百里,也不成问题,这百日来夙胤勤加修炼,为的就是能够不再受别人欺负,不再辱没了栖梧峰的门庭。
“蓠蓁上神!可否出来赏脸一见?”
明明是极尊敬的话语,说出来却是颇为不耐烦的生气。
“都说了,阿蓠在闭关,你这样吵吵嚷嚷的,惊扰上神,成何体统!?”
是玖桃仙的声音。
自打夙胤来了栖梧峰以来,可从未见过桃林如此喧闹。
“玖桃仙子,仙人不打诳语!虽然老朽也是个粗人,但是道理也还是懂得一二的,你们不能如此欺负人吧?今日,我定要在这桃林,讨个说法!”
“你别,你这老头子,给点颜色还开染坊了?你信不信我……”
眼看着玖桃愈发挡不住,夙胤微微凝神,便下了桃林去。
百日修炼,等同于人间百年修炼,腾云驾雾,自然是不在话下。
夙胤牢牢落定在桃林,眼见着一位衣衫褴褛,赤着足的黝黑老汉正竖眉冷目地想挤进桃林的结界。
“玖桃仙,这位仙家是?”自打上回蓠蓁师父纠正了他的叫法后,夙胤便想着直接叫她“玖桃”,奈何玖桃不服气这平淡无奇的称谓,他便和玖桃讨论了足足一个时辰,夙胤该叫玖桃什么,于是乎才有了“玖桃仙”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称谓。
玖桃瞥见了站在桃树下的夙胤,焦灼的叫喊道:“臭小子,还不过来给我解围!”
夙胤闻言二话不说,便上前阻止道:“这位上仙,还请留步。”
老汉止住了闯入的步伐,骨碌的眼睛珠子瞪着夙胤:“小子,你是何人?”
“他是阿蓠的徒弟,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不用找我!”玖桃抢着道,毫不客气地将锅甩到夙胤身上。
“蓠蓁的徒弟?那你来给我评评理!”说罢,老汉便幻化出了一张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凳子,坐了下来。
“上仙,不知发生了何事……”
“蓠蓁上神七日前向我借了酿酒用的米糠,说是三日必还,老朽想着也无妨,便借了出去,可是至今未还,人还寻不到踪影,若是寻常的米糠便罢了,可是此番的米糠可是天后娘娘的蟠桃寿宴所钦定的酒,缺不得啊!老朽不过一介散仙,哪能受得住天后娘娘的震怒?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说着,老汉便是一阵捶胸顿足。
“晚辈愚钝,不知上仙您是……”
“赤脚酒仙,鲁耘!”样貌似已近风烛残年的老朽,这一呵出的气魄却决然不输给任何年轻的散仙。
看样子有些难办了……
夙胤嘴角抽了抽,缓缓凑到了玖桃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师父呢?”
“去男馆了。”玖桃脸不红心不跳地吐出几个字。
夙胤脸上一阵尴尬。
去男馆了,又去了。
起初夙胤知晓他师父有去男馆的嗜好的时候,他的脑壳都被劈的外焦里嫩,硬是缓了大半把时辰。
直到后来才顿悟师父这波习惯的精髓所在,这去男馆表面上是去piao,实则是去避难的!依照自家师父的得罪人速度,解决起来怕不是一般的麻烦,索性躲到“好地方”去,若是惹了一般的男仙,都好面子不屑去男馆破坏自个的名声,她只需躲在男馆躲上个几日的,便是作罢了;而女仙,则更是脸皮薄的,只能悻悻作罢。因此那逍遥馆,倒是成了蓠蓁的避难所。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鲁耘上仙,我师父她不在桃林。”夙胤为难道。
“那她去了何处?!”
“她……她……”
夙胤支支吾吾,一阵为难,告诉他是,不告诉他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