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蓠蓁佝着背地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玉衡心里愈发得快意，冷讽道：“啧啧啧……昔日威风凛凛的云顶五上神之一，竟然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哦，忘了，世上再无云顶五上神……对了，玉衡还未恭喜蓠蓁上神，大义灭亲，亲手斩杀自己的徒儿，拯救仙界于水火呢……”

玉衡肆意地笑着，着意添加了几分意味在最后几个字眼里。

亲手斩杀……拯救仙界于水火……

玉衡的话语就像是一根利刃一般，刀刀刺中蓠蓁的痛楚。

蓠蓁心下没有怨怼，只有苦笑，是啊……大义灭亲……

到头来，痛的只是自己……

“还有两招，出手吧……我绝不还手。”

谁能想到，昔日招摇跋扈的六界第一女上神，竟会在这花神殿里，如此卑微？

“好。”玉衡腾手而起，袖袍一翻，流光溢彩的鸾来琴赫然出现在眼前，音波流转，道道音符似能刺破耳膜，逼得殿内司花的小仙皆是捂住耳朵。

不到片刻，玉衡停下鸾来，蓠蓁眼前只见一股极其强烈迸发的白光，铺天盖地地向她席卷而来。

蓠蓁眉头紧蹙，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身上没落下任何酸楚，反而有了一种温和绵密至极的灵力在她受伤之处款款安抚，如春日溪流、夏蝉了鸣，像是安抚着受惊的小兽，从容温暖之极。

紧接着便是来着玉衡的一声闷哼，似乎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力量强行穿插在了其间，震慑得玉衡连连后退，倒在了后边的卧榻之中。

“洛……洛英？”

蓠蓁听见玉衡极为意外的声音，惊诧里带着不可思议。

蓠蓁睁开眼抬头，更是讶异。

洛英收了双手，背对着蓠蓁，看不清他早已铁青的脸色，眼眸暗狠，不过从玉衡惊慌失措的玉色眼珠子里可见一斑，洛英的怒意。

“不知是何人借给玉衡仙子的胆子，伤我蓠蓁？”洛英道，攥紧了蓠蓁的手，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少顷，金光熠熠峥嵘无比的花神殿突地开始地动山摇，四周的花雕悉数交错落下，摔个粉碎，转眼间化为乌有。

他守护了万年的小凤凰，座上保护了万年的小妮子，说不得、骂不得，竟然被一个区区上仙欺侮？

简直可笑——

玉衡慌了，惊得花容失色，连连道：“不是的……洛英……洛英上神……”

“洛英。”蓠蓁反握住洛英的胳膊，解释道，“是我向玉衡上仙讨要鸾来琴，我接过她三招，鸾来琴便由我拿走。”

“所以你便由着她伤你自己？胡闹！”

洛英从未对她说过如此激烈的话语，就算是气极了，也未曾说过她半点重话，如今这一吼，倒是叫蓠蓁一懵、玉衡一吓。

此刻的他冷面中气得眼眶泛红，从他眼眸里倾泻而出的脉脉愤懑，似有决堤的征兆，更有分崩离析的大势。

可是这眼神，却又不像是昔日寻常的他，仿佛又多了几分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蓠蓁想不到，也没空去想了。

“你先别急，我不会有事的……”蓠蓁不知怎么的，只想劝住此刻的洛英，“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么？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断然不会……”

“你若有功夫做完要做的事情，倒不如先把欠着我多年的情还给我。”洛英冷冷道，狭长的双眉高挑，对着玉衡道，“蓠蓁所许之诺，由本座代她受，本座受你十招，十招过后，暂借鸾来琴一用。”

玉衡颤巍地干笑一声，闷不动声色地咳出一口鲜血，原本姣好无比的容颜此刻更胜凄风惨雨，由惊变慌，再变为笑：“洛英上神为蓠蓁可真是呵护之至呢……玉衡今日可算是见着了……洛英，就算她逆天而行，背弃仙界道义，你也要不顾一切地帮她么？”

“你……在说些什么？”蓠蓁从洛英身后绕了出来，目光不善地盯着玉衡。

她猜到了？

“你当真以为我不晓得？平日里你怎会如此卑躬屈膝地来要鸾来琴，还不是为了鸾来琴中的混沌之力！洛英啊洛英，你是个傻子，你帮着你心爱的人去复活她最爱之人，为他人做嫁衣，你说说你，你是不是这六界四海，最愚钝之人？”

玉衡笑得近似癫狂，吐出的字眼却满是悲凉平淡。

蓠蓁被玉衡的话说得一梗气险些喘不上来，只觉脑子嗡嗡然，胸间一抽，不知何物。

她定是病急乱投医，说胡话都不过脑子了。

她怎会喜欢上那个小子，而洛英又怎么喜欢自己……

蓠蓁试探地往洛英身上一看，面色竟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会的……

蓠蓁心里怵了怵。

“与你何干？玉衡仙子应当知晓自身身份，本座要与仙子说的话早已在那日蓬莱说得一清二楚，还望仙子莫要失了分寸，贻笑大方。”洛英定定走上前去，沉声，“至于这鸾来琴，本座今日要定了——”

本想着玉衡会如何刁难为难洛英，等了半晌，却只等到玉衡似笑非笑的点头：“你们不就是要鸾来琴么？我给你们，如你们所愿。”

说罢便将手中的鸾来琴往上一抛，顿然化作一只凤形的金簪斜插入了蓠蓁的发间。

蓠蓁疑惑了一番，却也不多说什么，无论玉衡为何改变主意，既然目的达到了，便也无需在此多做纠缠，对她言谢了几分便离了花神殿。

玉衡笑得狰狞，笑得如梦呓一般，恍惚了许久。

她本就是输了，她认栽，可是为何你们还要再插上一脚，让她原先便卑微至云泥里的爱，变得更加可笑呢？

洛英，我成全你，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蓠蓁去复活她的宝贝徒弟，然后为千夫所指。

“主上。”一群司花小仙围了过来，担忧地打量着玉衡。

“传我令，火速通知各派各界，蓠蓁上神强夺我花神殿鸾来琴，意图收集混沌之力复活魔界陨种夙胤，我要在十日之内，让此消息遍布六界四海！”

我玉衡，从不是让你们可以肆意欺凌之人——

……

栖梧峰的夜，比寻常更加死寂压人，蒙昧的月光透过窗棂，悄悄藏在了云衾锦被之中。

蓠蓁从萤火般的烛亮下辗转，见那香烛已是燃烧殆尽，方知自己彻夜未眠。

之前她说要搬回栖梧峰的时候，洛英还不答应，百般担忧的模样，也是，换做旁人若是瞧见了我当初那般神神叨叨的模样，怎放得下心来？

可是蓠蓁却像是有了莫大的理由，非回不可，只身便回了栖梧峰，回到了这个满是玖桃和夙胤点滴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谙心作怪，白日玉衡所说的话像是恶鬼一般缠绕在蓠蓁脑子里，挥之不去。

蓠蓁将厚重的锦被掖了掖，起身在榻沿上坐着。

得了鸾来琴中的混沌之力，斩荒剑恢复得愈发明显，已经不复往日的废铁铜锈，在凉水寡淡的月光下透着淡淡银润的光泽，像是一袭白裳轻舞的嫦娥，曼妙而优雅。

蓠蓁静静地注视着斩荒剑，自它将夙胤一剑穿胸后，便变得不复往日的杀机，褪得轻柔温婉，倒像是一柄无奈无何的女子剑，细腻如水。

鬼使神差，蓠蓁拾起斩荒，跨过空旷无垠的庭院，往峰顶飞去。

蓠蓁寻了个还算可以的角落，搬了个石头疙瘩坐下，想看看夙胤过往所见的，是怎样的风景。

这便是夙胤从前日日修炼地方，除却墨林繁杂，石壁断层陡峭之外，什么也没有，看不见朝阳初升时薄暮散去的浩瀚，亦看不见旭落潮起的晚霞绵延，就这样一个角落疙瘩地方，鸟不生蛋、鱼不产卵，那小子竟也闷得住。

终究是一代小辈胜一代，代代前辈落马来。

斩荒微微一亮，剑柄微微一烫。

“说来，我也许久不曾练剑了。”

一下刻，蓠蓁平地而起，一脚踏碎尘土，掀起巨幕的银辉，握着斩荒便侃侃而舞了起来。

行云流水，飘若惊鸿，剑气延展数十里，劈的山雨欲来，墨竹坎坎。

蓠蓁仿佛食不知味，越舞越痛快，积压在心头那神秘的情绪匣子，紧紧的盖头仿佛有所松动，正欲寻个时机开出来。

左右一横斜，四方具裂开，那原本绵密的墨竹顿时倾倒了大半，劈的四分五裂。

许久，都未舞得这般酣畅淋漓了……

“你这剑舞得，像是要去与那十殿阎罗论高低一般，可是吓人了。”

蓠蓁回头一看，一身深黛色鹤群道袍的玄泱，背月束冠而立，淡雅飘带，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神不知鬼不觉，看来玄泱首座的修为日益精深了。”蓠蓁没了以往的潇洒，只淡淡地开着玩笑。

玄泱折了远处的石头来，端在崖壁前坐下：“我听闻你回了栖梧峰，心想着许久未见你，便来瞧瞧。”

蓠蓁也变换了个石头，坐在玄泱身旁：“是洛英叫你来的？”

玄泱笑着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轻轻弹了弹蓠蓁的额头，道：“我就不能真心想来探望故友吗，非得受洛英的唆使？再说，他哪里使唤得动我？”

蓠蓁斡旋浅浅一笑，自顾自道：“总听玖桃给我念的人间话本里有言，人影不随流水去，水常东去人影犹在……如今，我倒是真真尝过了这般滋味了……”

眼底黯淡，心如颓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