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胤想起外界对她和洛英的绯言绯语,试探道:“可是为了……什么人?”
蓠蓁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复杂,“为了一个我亏欠良多之人,是我欠他的……损失点修为算不了什么。”
亏欠良多?
那日他回了玄刹冥宫,便立即画了她的像派遣人去追踪下落,寻寻觅觅,他才得知这只小凤凰的真实身份,同时也知晓了她与洛英的纷纷云云,夙胤当魔君数载,头一遭尝到了危机满满的醋意,这才死皮赖脸地贴了上来。
“那如今你欠他的,可还清了么?”
“或许吧……”蓠蓁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夙胤受伤的腹部。
人情这种东西,究竟说不说的清呢?
蓠蓁仿佛将自己逼入了一个极为两难的境地,明明白白,她的心里头奢侈地希望能与他再多些干系,可是却又畏惧于他的屡次接近会让她不顾一切,畏惧于他得知真相的那一日,是如何成倍的失望与苦痛,进退不得,爱恨两难。
现在好像什么都来得及,可她却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在纠结的泥潭里,与他越陷越深……
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
古人诚不欺我……
“你若是还不清,我便帮你还,无须负担。”夙胤道。
“好……”
蓠蓁终究动了动唇,狠不下这个心……
若是能留一日,便留一日吧。
她不求着朝朝暮暮,只求朝暮。
蓠蓁从来不知道,原来日日能看见他,是怎样欢喜的光景。
就算不同他讲话,能在不大不小的桃林里看见他辛辛碌碌的背影,红衣猎袍飞扬,笑得逍遥洒脱,自己的心思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像这桃林,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冷寂,日子也不那么难捱。
“小凤凰,来尝尝我今日的茶~”
他在这飘零如雨的桃林间席地而坐,映衬着身旁溪水涤荡,眉眼晏晏。
“小凤凰,知晓你素日爱酒,昨日魔界添了几坛美酒,今日带来给你尝尝。”
“小凤凰,许久未挪动筋骨,不如你我比试比试?”
“小凤凰,我带你出去玩玩如何?”
“小凤凰,我这日日给你渡了些修为,倒是叫我的伤势愈合得越发缓慢了,你说说,该当如何补偿我?”
……
他日日都来,悄悄地来,每每都是满眼星辰璀璨地带着她最喜的酒来,几次三番不由分说地渡给自己修为,助自己早日恢复,然后又悄悄地去,只叫她一人知晓。
你说,这算什么呢?
日子久了,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她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去清凉殿后门等他,等他有一日翻墙而入,笑着拿着酒来,与她谈天说地,与他分享是是非非。
他跟她讲魔界的那些人如何如何的各怀鬼胎,她同他说仙界的老头如何如何说自己,有时说到一处去,便是一杯酒干了了事。
她都快要相信了,老天赐给了她能够弥补的机会,让自己与夙胤朝夕相对,摒弃纷纷扰扰,叫她觉着,自己又做回了那个逍遥洒脱的蓠蓁上神。
可终究……这仅仅只是错觉,因为一开始,便错了……
“蓠蓁。”
今日夙胤来的比往日更早,日上竿头,他便是一袭红衣长身玉立在庭院之中,候着她。
他鲜少这么叫过自己。
一口一个小凤凰的,蓠蓁都听得习惯了,如今这般客气郑重地叫自己,让蓠蓁下意识抬眸看向了他,袭光下的他背阳而立,狭长的影子拉在二人中间。
“怎么了?”蓠蓁冲他弯了弯亮亮的眼,温言问道。
“这是什么?”
在熹微的光底下,他将掌心摊开,混着泥泞的里边是一张字条,稀薄纸张被光透得看不清字眼。
风过来,仿佛掐好了时间点,那张字条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蓠蓁袖袍上,素白的衣裳点染了泥土的污垢,像是一只黑黢黢的小虫子趴在袖口。
“愿吾师,岁岁年年,逍遥如斯,而吾紧随其后,永世不离,夙胤留。”
那字眼在蓠蓁不可置信的眸子里绽开,像是力透纸背的水墨,点滴融进心里。
这是……什么?
蓠蓁讪讪地拾起,惊得喘不过气来。
愿吾师,岁岁年年,逍遥如斯,而吾紧随其后,永世不离,夙胤留。
这是他许下的愿望么?他何时许下的?
这个傻子……
头顶的他语气平淡,他说:“当日醴泉,你我并非初见……对么?”
万千大山,你以命相护,那并不是偶然,对么?
你并非欲拒还迎,而是两难自已,对么?
所以,我们之间,曾经是什么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
“夙胤……我……”蓠蓁动了动口,却说不出任何话。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无比熟悉,却又想不起任何的记忆,一直觉着似曾相识,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吾师……我曾经住在栖梧峰,对么?蓠蓁……”
“你想知道?”蓠蓁忽地轻笑一声,满面光晕洒落般轻轻刺着扎着,隐隐作痛,“可是你不必知晓……这些回忆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只会是源源不断的痛苦,夙胤,你走吧……别再来了……我就当你从未来过栖梧峰……从未……”
蓠蓁淡然转身,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为何不肯告诉我?蓠蓁上神,你就这般敷衍于我,视我于无物?!”夙胤眉头一蹙,逐渐逼近,逼迫着蓠蓁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我日日来此,真心如此,若不是瞎子应当看得出来?!你为何还要将我拒之门外?瞒着我?蓠蓁……是否从始至终,你都未曾将我放在心里?”
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多说无益,你只管做好你的魔君便是了……此事错在我……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我神魔殊途,不会得什么好下场的……你走……你赶紧走……”
语无伦次,慌不拾迭。
她就是一个荒谬胆小之极的人,所以一遇到他,便溃不成军。
夙胤无力退了几步,看着蓠蓁冷道:“你要本君弃了你,好,那你便说出一个让本君放弃你的理由。”
理由……理由?
蓠蓁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道:“我曾杀你——”
蓠蓁抬眸,对上夙胤冷铮铮的眸子,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个理由,足够了么?
我曾杀你,我曾亲手杀了你——
是否在意料之外?
“这理由……果真很是独到啊……”
蓠蓁滞滞不敢说话,心中那莫名的酸楚神不知鬼不觉地蔓延到了细密的发丝之中,根根分明、根根作疼……
他走了……再也没来过栖梧峰。
他走得干脆,走得悲伤,走得失望。
没有问过一个为什么。
可若是叫他知晓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定是会恨极了自己,恨极了这个欺骗他的自己。
这样做呢……对不对?
她不知道……
可她知道一样,没有他来的日子,光阴过得很长,很长很长,长到花谢花开,十里绵延又缩卷铺散,零落一地。
“上神?”锦弄从旁伺候了良久,低低地唤了一声。
蓠蓁榻上而起,窗棂间的乌云满布,压抑得人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您已睡了十日有余了,外边的花又开了,上神要去看看么?”
这清凉殿外的桃花开了须臾几万年,日日都看着,有什么新意呢?
蓠蓁摇了摇头,只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冰凉的手,寒冷得似已经不是自己的手。
“锦弄。”蓠蓁低低叫了一声,“你可知晓,爱为何物?情又为何物?”
锦弄一怔,有些茫然却还是答道:“锦弄也不太清楚……但是听人间来的话本子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与织女,应当都是爱。”
“梁祝?牛郎织女?”蓠蓁笑得干涩,“以往的玖桃最喜这些东西,什么人间情爱生离死别,她都能高谈阔论数十天不休……”
蓠蓁啊蓠蓁,活了几万年了,怎的就没明白呢?
终究是被锦弄劝了出去,踏云往山下去,偶然听得一两个过路小仙小童子在那儿唧歪,“听闻魔界最近有喜事?”
“害,你关心那些个魔头作甚,他们丧事喜事都与我等无关。”
“以往自然无关,可如今却是非同寻常,乃是那新任不久的魔头夙胤与重戮君的独女雪色的喜事,你说惊不惊奇?”
蓠蓁身子绷得死死,但仍架不住听到消息那一刻的脚底发虚。
蓠蓁咬了咬唇,撑住身子叫自己一字一句都不能拉下。
“无怪乎无怪乎,那魔界公主是夙胤那魔头的救命恩人,那魔头以身相许算得了什么?此后二人莅临魔界之尊,也算是对难缠的鸳鸯了……对我仙界那是大为不利啊……”
喜事?
鸳鸯?
蓠蓁木地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二人驾雾西去,仍是愣愣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孔惨白。
不过数十日未见,便已经有了喜帖拜帖送至么?
昭告六界,江山为聘……
“上神?”锦弄晃了晃蓠蓁。
须臾之间,蓠蓁窣地化作一只轻如片羽的凤凰,不管不顾,毫无忌惮地往魔界闯去。
“上神!”锦弄叫不住蓠蓁,急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