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伯的尸身,是玛琳处理的。
这个倔强的老人一辈子都活在龙门,即使成为了感染者,失去了光鲜亮丽的生活,只能在贫民窟的一角求生,他也没有放弃在龙门活着这件事。
“虽然很讨厌这种控火的源石技艺,但说实话,也没有比这火焰更适合处理感染者尸体的东西了。”神色疲惫的玛琳注视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深深的叹了口气,“当初学到这项法术的时候我就知道,开发这技艺的人很明显是针对感染者而设定了法术的基本盘。”
“就像我学过的那些歌一样吗?”依偎在玛琳身侧的牧,向着她低声提问。
玛琳微微摇头,回答:“从一开始的想法就不一样,圣咏调是以声音运用并激活源石的一种方式,而感染者只是身体内恰好有源石而已。”
“而这种会从体内源石开始燃烧的火,”玛琳讽刺地笑着,“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针对感染者体内而创造的。”
“我不明白。”
“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嗯。”
“那群人啊,对自己的定位,其实是镇暴部队来着——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看着那从源石引发的火焰逐渐熄灭,玛琳蹲下身子,开始收拢地上的骨灰,“而被镇压最多的暴乱,毫无疑问是感染者们的。”
“这一点无论在全泰拉哪个城邦都一样。”牧低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
玛琳以叹息回答道:“是啊,都一样。那么对于镇压暴乱来讲,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指尽快驱散集结的人群吗?”牧递给玛琳一个布袋,用来收敛周老伯的骨灰。
“那是对正规的镇暴部队来讲的……而对于那群人来讲,最重要的东西是散布恐惧。”
“恐惧?是说威慑吗?”
“如果只是单纯的威慑,就好了。”玛琳将装着周老伯骨灰的布袋系紧,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站直了身体,“漆黑的蓑衣、蒙面隐藏自己的表情、永远沉默不语。最后,是制造足够的痛楚以让敌人感到恐惧的攻击方式。”
“……听起来,像是怪物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在这一点上,整合运动的暴徒们和这些‘专家’们的差距大得很。”玛琳迈开脚步,向着旁边一栋不高的楼房走了过去,牧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
“那种燃烧的法术,和迪特里希家族一直流传下来的源石技艺,理念其实都一样……甚至我的家族所流传的技巧还不是专门针对感染者的呢。
“想象一下吧,在你身旁的人突然浑身起火,哀嚎、痛哭、挣扎,最后死在地上,只剩下灰烬和一点点的源石碎渣,又有多少人精神能够强韧到直视这一切呢?”
“别说了。”
“这只是影卫的工作之一,也是我在龙门头两年的工作之一。除了镇暴之外,诸如暗杀之类见不得光的工作也不少……”玛琳脚步不停,脸上满是苦涩,“仔细想来,他们之所以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邀请我加入影卫,是因为我是一个萨卡兹怪物,一个纯种的血魔啊。”
“玛琳!”牧从背后紧紧抱住了玛琳,“你不是怪物,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谢谢你,牧。”
玛琳轻轻拍了拍环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随后拉着牧继续在那栋楼外的消防楼梯上行走着。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们要离开龙门了,我也要和一些人,一些事情做一个了断。而我,不想对你说谎。”
“你说得还真是轻松,”牧叹了口气,“就没想过我可能不想听这些东西的情况吗?不要道歉,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情。”
“这样啊。”
“嗯,就是这样。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要上这栋楼?”
“很简单,因为我在这栋楼的楼顶藏了点东西。”
当两人走上天台的时候,才发现天台上早已经有人伫立在那里,俯视着楼下贫民窟的风景。
那是一位身披着白色大衣的扎拉克老人——那灰白色的须发与双手中的拐杖证明他的年龄绝对不会小。
而玛琳与牧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走到天台边缘,轻轻的从布袋里取出周老伯的骨灰,任由龙门的风把那些骨灰吹散在这贫民窟里。
“小姑娘,你不介意我问一下那是谁的骨灰吧?”
站在一旁老人张口了,声音如同他外表一般苍老,而疲惫。
“开食摊的周老伯,他的杂碎面大概是龙门第一的好吃。”代替沉默不语的玛琳说话的,是牧。
“原来如此,是周星辉啊……认识的老面孔又少了一个。”老人叹息着。
“嚯,这可真是让我感到惊讶。”玛琳斜视了旁边的老人一眼,“也对,毕竟是贫民窟的鼠王,灰色的林,对自己的地盘上有什么人肯定要清楚得很。”
鼠王低声的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周星辉年轻的时候,在龙门可是被叫做食神周的,而他成为感染者,也是被对头陷害了来着。”
“他的手艺,的确对得起食神这个名号。”
“呵,你说得对,他和我不一样,始终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哪怕是在贫民窟,他也是那个食神周。”鼠王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更像是自嘲的意味,“而我,现在只是个没用的老头子罢了。”
玛琳不咸不淡的回答道:“可不要这么讲,之前这么看你的那群叙拉古人最后可是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出了龙门来着——你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
“那又能如何呢?即使拥有再大的力量,一个人也没办法和城邦的意志做对抗。即使是像你一样强大的血魔,刚到龙门的时候不也是不被任何人接纳吗?”
“是啊,你说得对。”似是被老人语气所感,玛琳也叹息了起来,“更不用说,在这贫民窟里,不光只有那些感染者们,也有很多普通的穷人在生活着。”
“对着我发过火之后心情好受了一些吗?”
“也许吧,但是那种无力感是不会消退的——让人厌恶的无力感。”玛琳将最后一点骨灰撒在空气中,她注视着那些灰烬随着风远去,“我只能满足他的遗愿,却没办法阻止更多的死亡——即使他们现在已经收手了,也是因为罗德岛和炎国监察司在看着的缘故,而不是因为我。”
“那么,听我一句劝吧,小姑娘。记住那种无力感,但是不要习惯那种无力感,不然你会变成像我一样无力的糟老头子的。”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接下来我要和新来的客人算一笔账,老爷子你打算旁听吗?”
鼠王笑了起来,回答道:“老夫可是鼠王,区区影卫的首领还不能吓到我。”
“这样么。”玛琳微微点头,随即转过身来,直视着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天台另一端的黑色身影,“你比我预想中的来的要更快。”
“闻左右之言,我知其人所遇者,是君。”
斗笠下的声音,并不难听,那种奇妙的音韵,仿佛是在咏唱一般。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不说人话。”玛琳微微哼了一声,回答。
“君欲何为?”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影卫从什么时候起可以随便浪费自己的力量在不会反抗的普通感染者身上了?”
面对玛琳的质问,灰蓑衣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此即君所疑者?明知故问。”
“你说得对,是我明知故问,毕竟在这龙门能指挥的动你们的,除了魏彦吾还有谁呢?”
“放肆,安敢直呼魏公名讳!”灰蓑衣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感情,却是因为他人而产生的愤怒。
“那种话去对你自己的手下说去。”玛琳毫不犹豫的顶了回去,“是,我是在你们影卫干了两年的脏活,但是我可不记得我把自己的命也卖给了你们。”
“诚然,君去之时无所疑也。然今所为者,何故?”
“我记得,炎国有句古话:不教而诛谓之曰虐。”玛琳直视着眼前的人,毫不退缩,“我倒想问问你,贫民窟的感染者犯了什么罪,要被你们如此虐杀?”
“交通外人,欲反,此乃不忠。”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会用炎国古语讲这么冷的笑话。”玛琳笑了起来,只是那如同夜枭般笑声里,没有丝毫的笑意,“什么时候起,龙门……不,这泰拉大地上的执政者们,有资格向感染者们索求忠诚了?别逗我发笑了。”
灰蓑衣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行了我知道了,他们所犯下的罪过,无非就是他们想要挣扎着活下去这件事而已。”
玛琳叹了口气。
“我记得在炎国的历史里,有那么座城市,一个军阀来了,杀掉了反对他的人,于是大多数的人选择了服从。
“后来另一个军阀来了,杀掉了当时服从的人,结果那座城市最后变成了一座死城……没记错的话,这个故事还是当初你给我讲的。”
“然。”
“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玛琳的手上突然多了几顶灰黑色的斗笠,她扬手,将那些斗笠丢给了灰蓑衣。
“失者三,归者四,何故?”
“有一顶是我的,我退出影卫的时候你把它当做纪念品给了我,现在我把它还给你,这样,我和龙门最后的缘分也就两清了。”玛琳揉了揉眉间,嘴角泛起了诡异的微笑,“哦对了,最后告诉你一个消息吧,这可是我们情报贩子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
她一字一顿的说着,仿佛在吐出诅咒一般:“切尔诺伯格的核心城一直没有停下移动,而它的信号标识始终都是乌萨斯……那么,你猜,它现在前进的方向究竟是往哪呢?”
灰蓑衣没有说话,但是任谁都能看出他身体上表现出的震惊。
“赶紧回去跟你的主子报告一下吧。”玛琳挥了挥手,“接下来的事情,可不是只靠杀人就能解决得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