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起妲己早上烙的饼,赶起老黄牛,拉着板车,晃悠悠的去田里,今年的收成看起来很好,今天是正式收割的日子。
妲己在天没亮的时候就烙了饼,又关好家门,坐在板车上晃着双脚,手上拿着一把镰刀。这是她第一次亲自收割,我也是。
好在在地府的时候特意观看过许行这位农家夫子的实践操作,不会被人看出来是个外行。
路上经过别家的田地,和村民们彼此打着招呼。
妲己指了指郭老二夫妻俩,笑道:“郭仲很快就要有个小孙子了!”
我看了看,笑道:“是啊,这是第几个孙子了?郭老头家的老大就很能生,你说老二会不会生的更多?”
妲己突然不好意思的说道:“前几日王大娘还问我……”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
我追问道:“问了你什么?”
她才不好意思的继续说道:“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孩子……”
妲己把头埋了起来,我揉了揉额头。
道:“忘记这件事了,全当是命里无子吧。”
牛车缓缓,终于还是到了鸿固原。秋高气爽,鸿雁徘徊不去,风吹麦浪,雁鸣阵阵。
驻足看了一会远处的长安,我笑着对妲己说道:“此处有气运所钟,百年之后,或会有帝王于此长望帝都。”
妲己好奇的看了看,道:“我是什么都看不到,君上要不要给百年后的帝王留个缘法?”
我一时兴起,笑道:“不如给他留句话吧!”
妲己道:“君上打算留句什么话?”
我看了看,四下无人,随手从远处摄来一块石头,削成石板,在上面刻道“王侯将相、不过大梦一场,你梦醒时,我来见你。”
妲己看着我把石板随便挖了个坑埋了起来,笑道:“君上就不怕被别人挖跑了?”
我道:“这是他的缘法,别人夺不走,若是能夺走,也就不是他的缘法了。”
妲己笑着点头。
一人一把镰刀,将麦子收割到一起,能亲手收获自己种下的种子是件让人感到开心的事。妲己也显得很快乐,丝毫不在乎这其中的劳累。
麦子足足割了三天,田地里堆着高高的麦垛,看着就会感觉到满足。
我赶着老黄牛一车一车的往家里运,妲己在家里把它们再摞在一起。
院子被渐渐的沾满,又在麦垛四周立了木头,架起了一个很大的棚子,以免被雨水打湿。
我们做的很用心,这是属于凡人的乐趣,对于我这个神仙来说,很珍贵。对于妲己这个鬼神来说,也一样。
商山四皓又来了一次,我没有见他们,他们寻不到我,找了个木头,留了字就走了。
四个老头始终有点悟不透那一日我讲给他们的道理,但还是决定辞别长安,行走天下,行医渡世,以偿还对人间的亏欠。还要去拜访一下淮阳一老,看一看为什么他可以在人间成道。
吕雉再三挽留,却还是留不下,于是传令各地,善待七十岁以上长者。
吕雉是个恩仇必报的人,也是个果决狠辣的人,张良、周昌这等于她有恩之人,皆是厚报,戚姬这等险些害了她的,则是凶残无比。若论功,可评为上等,但若论罪,也要下几十年地狱。
吕雉会是一个很好的判官,至少会比刘邦好。刘邦虽是人间的雄主,却满身的臭毛病,贪财、好色、爱赌…,最大的优点是有识人之明且善于忍耐。但地府从鬼卒到阎君都不太需要忍耐这个优点,地府从不需要忍耐地府只需要公平。至于识人之明,也不需要,生死薄下,生前种种无从隐瞒,根本不怕识错了鬼。
吕雉虽然偏激一些,但尚有公心。刘邦…刘邦可能不懂什么是公心。
刘盈的身体愈发的差了,早些年楚汉相争的时候,留下了许多暗疾。刘邦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从来没有在这场战争里,认真的保护过家人一次。称帝之后,又险些废了他的太子名位。
无论是吕雉还是刘盈,对于刘邦都有着太多的怨念。估计到了下面之后,也不会认刘邦这个丈夫和父亲了吧。
吕雉的父亲死后曾被判官重点上报过,这个老头在刘邦发迹之前就看出了刘邦的帝王相,连判官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阎君们懒得去管,真要说起来,卢生比他厉害多了,不成仙再神奇也没什么用,算尽天机只会死的更快而已。
吕文被安置在地府享受他的地府鬼生,刘邦也没去看望过他,他也没去看望刘邦。这对翁婿,非常的附和地府对于人间关系的定义,生死两宽,各为陌路。
我和妲己再一次到长安玩的时候,是刘盈当上皇帝的第七年,刘盈已是病入膏肓,即将身故。
吕雉挥退了宫女,一个人守在儿子的床头,脸上满是泪痕。
刘盈只是默默拉着她的手,看着她,不说话。
我和妲己隐了身形,站在殿内,身后是长安城隍、判官和一干士卒。
妲己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未免太过悲哀。”
我道:“生死由命不由人,早死早投胎,也是一种幸运!”
妲己给了我一个白眼,道:“那像我这种不投胎的,是不是很不幸?”
我笑道:“非也、非也,轮回有时候也挺苦的。”
妲己很严肃的问我:“君上,刘盈会怎么样?”
我知道她问的是刘盈死后怎么样,就答道:“我看了他的一生,功有一些,没什么罪过,会被定为中上等,阴寿尽后会投胎良善人家。”
妲己提议道:“可以让他跟着扶苏么?他们或许会很有话说。”
我点了点头。
妲己说的没错,扶苏和刘盈的悲剧并不相同,但那种悲剧带来的难过可以无限的贴近。他们看起来也很像,一样的宽仁。只是扶苏更为果敢一些,而刘盈有些优柔。
吕雉对着空旷的大殿喊着:“盈儿!盈儿!谁能救我的盈儿!救救我的盈儿!”
殿内回音激荡,却没有丝毫答复。刘盈的魂魄站在我身边,哀伤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我对他说道:“人间种种,一死成空,再看几眼吧,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刘盈迷茫的点头,看过了四周,才道:“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关龙逄道:“我等是此处城隍判官,特来接你去地府。”
刘盈跟着关龙逄走了,走的时候依旧茫然,他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地府的生活。
吕雉还在哭,哭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她才止住泪水,掩去泪痕,召诸大臣为皇帝发丧,立刘盈的幼子为帝,临朝称制。
人间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女人,吕雉在这一天超越了秦国的宣太后,成为有史以来,在人间权势最大的女子。
我无意去看什么权谋较量,人间匆匆,再多的故事都只会化作黄土一抔,唯一不变的只有天地阴阳。
三千多年的漫长生命里我已见过许多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到了今日,只有区区几人尚在,余者都入了轮回。帝王将相、才子美人,再惊艳也只是匆匆的一霎光景。
神仙从来不在乎一个凡人的故事,除非这个凡人有望成仙。
蜉蝣于人而言,朝生夕死。凡人与仙而言,何尝不是蜉蝣?
我和妲己回到了郭家村,在村里遇见了一个旧识。这旧识年岁不大,如今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小容容自然是认不出我和妲己的,但她还是很礼貌的打了招呼。
“叔叔婶婶好,我和我娘是新搬来的,这是我娘要我送给叔叔阿姨的饴糖!”
妲己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容容!”
“那你姓什么啊?”
“容容姓苏,容容叫苏容容!”
妲己笑道:“婶婶也姓苏,容容说不定是婶婶的本家呢!”
苏容容很礼貌的给妲己和我抓饴糖吃,她母亲的手艺很好,做的很好吃。
问了一下她们住在哪里,才知道就住在我们家的后面,买了以前住户的房子,今天才刚刚搬过来。
苏容容很开心的跑了,妲己在她身后叮嘱她常过来玩!
我笑问道:“你很喜欢她?”
妲己点头道:“这么可爱的孩子,当然会喜欢!她好像那时候的哪吒,又可爱又聪明,可惜哪吒现在长大了。”
哪吒的确长大了,在八百年多年里长了差不多一寸。天界实在不是个适合孩子居住的地方,哪吒在天界算起来只待了两年多,实在是长不大什么。但心智往往和身体的成长并不同步,哪吒现在像个小大人,孩子的身体,大人一样忙碌的心,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可爱。
“君上打算收下这个弟子么?”
我想了想,道:“还不是时候,以后再说吧。”
容容母女就在郭家村住了下来,容容的娘,我们都称之为苏夫人,虽是个女子,却也要强的很,硬是在鸿固原开了几亩荒地,种了稻谷。村上的人看她娘俩不易,也总是顺手帮些忙。
容容的爹是彭越手下的军官,彭越被告谋反,株连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容容的爹。苏夫人在丈夫死后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做过很多活计,总算是把孩子养到了现在这般大。
苏夫人为人很和善,妲己和她关系很好,两人时长走动,容容也很喜欢跑到家里来玩。
我似乎更贴近了凡人一点,却还是离我想要得到的答案很远。
日子愈发的平淡,虽有些枯燥,却也不算无味。
吕雉封了很多的吕氏子弟为王,陈平等大臣假意逢迎,倒也算是君臣相得。民间对这些事情并不关心,甚至根本未曾听闻。百姓们只关注朝廷要征收的赋税,要征调的劳役。
吕雉在百姓心里,或可称作一代名君了。劳役已经很多年没有摊派,赋税收的也很轻。百姓们可以吃上几顿饱饭,卖些粮食,换钱给妻儿买些新布做衣服了。
我也学村户们买了匹布送给妲己裁衣,布料很便宜,只卖三十文钱。妲己却很开心,自己劳作换来的东西,总是会让她感到开心。她给自己做了一件长裙,又用剩下的布料给容容做了件外衫。
她和苏夫人的关系很好,互赠礼物也是时长之事。容容自然很开心收到新衣服,虽然不名贵,但却是她收到的第一件外人送的礼物。
在容容穿着新衣在我面前讨要压胜钱的时候,我才发现凡人的快乐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容易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