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未央宫有些清冷,卫子夫坐在阶前望着远处的空。她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空似乎比往日的时候要更近上一些。
厚重的云彩遮住了太阳,昏暗而深沉。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的印玺交给了刘据。刘据在以皇后的名义征调长安的军队,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人在不安的时候总是伴随着一丝慌乱。
巫蛊,神仙们一直想不清楚人间为什么总是在迷信巫蛊。随便做一个大头娃娃就能诅咒死一个人?如果这么简单的话,还修什么仙。上古的修士只要多做些娃娃就好了,多简单啊。
陈阿娇在望乡台上站了三个日夜,没人知道她是谁。她死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受到什么关注,阎君们只关注自己希望关注的东西,汉朝的先帝们也只是在乎皇朝的延续,至于一个皇后,没什么值得关注的。除非又是一个吕雉,或是又一个宣太后。
孝文皇帝的窦皇后,孝景皇帝的薄皇后,到了今日,又有谁还记得她们呢?陈阿娇在死下来的时候就想通了,什么皇权富贵,什么金屋藏娇。都不过是人间的一场幻梦,都不过是帝王的一句空话。她不曾得到金屋,也不曾得到宠爱。
阿娇就是因为巫蛊而被废后,如今卫子夫似乎也要步上她的老路。她从前很羡慕卫子夫,刘彻总是很宠她,她又有儿女,儿子更是被立为太子。一个兄弟、一个外甥,都是威震宇内的大将军,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建立了不世的功勋。
阿娇自己又有什么呢?她只有一个疼爱她的外婆,一个宠她的娘亲。卫子夫出身低下,却收获了远远超越她的幸福。
阿娇从不否认自己的嫉妒,如今她却不再嫉妒了,反而多了一种同情。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卫皇后和陈皇后,其实都是同类,都是可怜的女人而已。
如今想来,卫子夫其实从来没有和自己为难过,反而是自己,因为嫉妒,给他们姐弟找了不少麻烦,差一点就弄死了卫青。
陈阿娇突然很想对卫子夫声对不起,她跑下高台,找孟婆借了一把刀。又跑到望乡台的石碑底下,在下面用力的刻着一行字。她的力气很,只能咬着牙齿,用尽全部的力气把字刻在石碑上。
“卫子夫,对不起。陈阿娇”
话很简单,她本想多刻几句话的,但她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只能精简了。想来卫子夫也不会太过在意话语的多少,那个女人一向很淡然,从来都是不少不闹,不恨不怨,不争不抢。
陈阿娇再一次看了看身后的地府景象,外婆和娘亲应该还在地府寻找自己的踪迹吧。她不想被任何人找见,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熟人。
奈何桥的路似乎格外的漫长,她在桥上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孟婆的身前。
“姑娘,你要去投胎么?”
陈阿娇点零头。
孟婆盛了一碗汤,递给她,道:“再回头看一看吧,这一去,就再也记不起了。”
阿娇端着汤碗,回头看了一圈,地府比人间友善,那些相识的鬼都对她很好。远处的忘川河里,可以隐约的看到两个人影。听是地府从前的阎君和他的妻子,两个人为了爱情舍身弃道,要泡五百年的忘川水,然后再去人间继续彼茨相恋。
陈阿娇很羡慕,发自内心的羡慕。她这一世,也不过是想被人真心的爱上一遭罢了。
汤碗从她的手中滑落,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混沌,又缓缓变的清澈。那是赤子的眼神,单纯而无邪。
奈何桥的后半段似乎比前半段断了太多太多。她只用了半刻钟不到,就站在了轮回前。然后走进去,就像走进自己的家门。
刘据死了,卫子夫也死了,刘据的儿子刘进也死了。卫太子的血脉,除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全数被刘彻诛除。卫太子一系的官员也都遭到清洗,不是被斩杀就是被处以宫刑。
地府为人间的事感到震惊,皇帝诛杀了太子的三族,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从前最暴虐的帝王也不曾对自己的妻儿如此冷漠。
卫青和霍去病在得知这些事之后,第一时间从汉营离开,没有交辞呈,也没有留什么书信。不辞而别是一件很无礼的事情,却并没有人职责这对舅甥的无礼。哪怕是最该在意臣子礼节的刘邦。
刘邦此刻在狠狠的拍着桌子,自己的儿孙都是些什么样的混账!刘恒拢不住贾谊,刘启误杀了自己堂弟,又饿死了周亚夫,好不容易有个看的过去的刘彻,也出了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名将,结果又搞出了更加混漳事情。
刘恒被他找来了,刘启也没能幸免。刘邦的怒火需要发泄,需要释放。
“你们是怎么教育儿孙的?诛杀太子的三族,他这个当爹的不也在三族之中么?怎么不把自己也干掉!没了卫青和霍去病,拿谁来挡住吕雉手下的那些名将?靠你们么?”
刘恒和刘启被骂的不敢抬头,刘彻这事情干的太混账,想洗白都洗不了。两个皇帝一边挨骂,一边思考着如何修理那个还没死下来的不肖子孙。
吕雉第一时间去看了卫子夫,没带什么侍从,只拎了一坛杜康亲手酿的新酒。她也是从皇后走过来的女人,理解卫子夫所遭遇的悲剧。
卫氏一族,以卫青和霍去病为标志,但实际上起主导作用的一直是卫子夫。卫青和霍去病建功立业,统筹军政,为的都是在宫中的卫子夫。
卫子夫已经很久没有过一句话,“生男无喜,生女无忧,独不见卫子夫霸下。”这句童谣不停的在她耳边反复游荡。
刘据勉强保持着微笑,接待着自己的舅舅和表兄。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远自己的呢?大概就是在舅舅和表兄先后去世之后,大概就是在母亲年老色衰之后。皇家还真是无情啊,生生死死,总是出人意料。
卫青见过了自己的姐姐,也劝不得卫子夫开口。
吕雉提着酒找上门来,道:“我要见卫子夫。”
卫青给刘据介绍了吕后,刘据带着她去见自己可怜的母亲。
吕雉没什么,只是要了两个碗,倒满酒,把其中的一个推到卫子夫的眼前。
卫子夫看了看吕雉,看了看酒碗,一饮而下。
两个女人就这样对坐着喝酒,喝了整整一个下午。吕雉醉的趴倒在桌子上,无力继续。
卫子夫晃了晃空空的酒坛,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泪。
卫青于第二日接下了阎君殿的征召,就任太尉府的新一任太尉。霍去病接受了吕后的邀请,加入了大秦的阵营。
卫子夫在清晨的时候醒来,给眼前这个不相识的女子盖了一件衣裳。然后走出房门,对着自己的儿子道:“据儿,你去备一碗粥来,给昨日陪我喝酒的女子。”
刘据很欣喜的应下,母亲愿意开口话就是一件好事,这世上没有走不出的悲伤,只要不是自己困住自己。
吕雉醒来之后,就看见了在对面搅拌着米粥的卫子夫。
卫子夫见她醒了,把粥碗推到她面前,道:“你醒了,先喝完粥吧,晚一点咱们就开饭。”
吕雉揉了揉太阳穴,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卫子夫摇了摇头,还没人告诉她吕雉的身份。
吕雉笑道:“我是吕雉,曾经是刘邦的皇后,如今是大秦始皇帝的皇后。”
卫子夫惊讶道:“您是吕后!您怎么会做了秦朝的皇后?高祖他……”
吕雉挥了挥衣袖,满不在乎的道:“刘邦于我无情无义,我又何必对他忠诚。始皇陛下待我很好,我自然可以做秦朝的皇后。”
卫子夫一时转不过来,道:“这终究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地府可不理会在人间的关系。就算是恩爱的夫妻也要重新成亲才能得到地府的承认,何况是你我这样不恩爱的呢?”
卫子夫不再言语,吕雉也不再什么。她才刚死下来,还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适应。秦汉的争斗中,汉朝本就处在弱势,唯一优势的地方就在于汉朝在人间还有延续,随着时间的增加,会死下来更多的人手。
吕雉本来很担心这一点,但现在完全不担心了。汉朝皇帝总是自己给自己找状况,这很好,会被大秦一直的压在下面,刘邦也会一直被自己欺负下去。
人间的纷乱得到了平息,卫太子的悲剧使的长安下了几个日夜的雨。刘彻站在未央宫的檐下,呆呆的看着这场漫长的细雨。
他已很少心痛,这世上还没有他想做而做不成的事。一个人、一个帝王能做到这种程度,还有什么值得心痛的呢?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心痛这样的感受的,可他以为错了。卫子夫、刘据,这两个名字就像一个魔咒不停地把他困在里面。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卫子夫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平阳侯府的舞女,身段优美,不胜娇柔。他在那就得到了这个女人,且把她带回了宫。随着她一起被带来的还有她那年轻的弟弟,卫青。
卫子夫出乎自己的意料,不争不妒,也把内府管理的很好。卫青更出乎自己的意料,原本只是想培养成一个将军,却没想到出了远超自己期待的大将军。还有后来的霍去病,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后宫被卫子夫打理的很好,匈奴被卫霍打成半玻
回首看来,自己这一生的功绩大半都在卫氏一族上。太子,太子也很好,温和仁孝,有容人之量。自己死的时候可以放心的把这个庞大的帝国交给他,他会平复因为自己的征战而造成的创伤。
事情是什么时候急转直下的呢?刘彻有些想不通。庞大的帝国失去了最佳的继承人,他一时间也没了注意。扶苏与胡亥就是距离他最近的例子,大汉绝不可以就此中断。刘彻紧紧的攥紧自己的拳头,他虽然老了,却依然很有力。
霍光来了,这个年轻人也有些不安。他是霍去病的异母弟,虽和卫太子的往来不多,却也算得上是卫太子一系。
霍光还是维持着平日里所具备的谨慎,走到距离刘彻十步的距离,停在那里,双脚并起,躬身行礼。他的腰弯的很低,后背几乎持平,宽大的袖子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他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打在他身上,也若浑然不知,他的衣服被打的湿透,可见从走进宫门的那一刻,就把伞仍在了一旁。
刘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