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柯纳德走进来的时候,在座的贵族原本默然的氛围,变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原因无他,只因柯纳德鬓角那如霜雪般的发丝,以及悲伤却未曾崩溃的眼神,让许多贵族乃至于对头都无言以对。
失去侄女这种事情,只不过是一句话看不出来痛苦,但当他们看到柯纳德时或许才会明白,那种内心的自责和悲怆。
这位帝国最年轻的侯爵,原本那骄傲的乌黑发丝斑白了近半,但即便如此,柯纳德依旧将其梳理的一丝不苟,在海因里希二世和众多贵族面前,没有分毫失仪。
刻板,严肃,坚韧。
海因里希二世见到这样的柯纳德,原本拿在手上的茶杯也放了下来,柯纳德是他亲点的狂龙骑士团长,是他一手提拔的侯爵。
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柯纳德。
这个坚韧的家伙在生活中严于律己,作息有时且不近女色,如果说海因里希二世此时的苍老有自己曾经放肆的成分,那么他提拔的这个当初还是青年的骑士团长,就是圣职者一般的苦行僧。
他才刚过四十五啊。
海因里希二世心中默叹,艾米丽这种小辈虽说他不关注,但多少听说过柯纳德兄弟的事情,贵族间居然真有将侄女当亲女来对待的亲情吗。
原本不甚在意的皇帝,望着自己这位大臣的发丝,很多场面话便被吞了下去。
即便内心如此悲伤,在礼仪也未曾出现差池的大臣,不需要任何的场面话,说什么不过都是羞辱,最好的体谅只有沉默。
“柯纳德,入坐吧。”
感受到海因里希二世的体谅,柯纳德沉稳行礼,来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左手上方是尼尔约瑟芬,下方是财政大臣崔佛费雷诺,正对面的是坐于大皇子下首的希尔顿格林。
方才还慷慨激昂一副沉冤难雪的希尔顿,此时目光淡定的眯着眼睛,与毫无表情的柯纳德互相打了个照面,没有任何心虚的样子。
希尔顿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目光永远只看着上方,在他认定需要谨慎迎奉的人里,并不存在一个以武勋攀至侯爵的柯纳德,哪怕这是个握有实权侯爵也一样。
帝国的贵族爵位等阶,可不是放着好看的,作为与帝国同时诞生的格林公爵,仅次于约瑟芬这个传承自佩鲁斯的古老姓氏,需要在意的永远只有至高无上的帝王,以及他所投资的王储。
“刚刚各位大臣,以及我的长子,聊起昨夜有人袭击你的宅邸,说是有贼人闯入纵火,惊吓到了你的侄女以至于心衰而死,这件事情属实吗,柯纳德。”
“不属实,陛下。”
柯纳德站起身来,毫无惧色的坚声道:“我的女儿艾米丽是遭到鬼剑士以巨剑贯心,搅碎了所有的生机,当着我的面被残忍杀死的,那个鬼剑士叫做洛巴赫尤因,现如今担任大皇子的近卫。”
这话比之刚刚那位子爵指责希尔顿的话题,还要刚直凛冽,柯纳德的决意,犹如一位跨着愤怒的战马的骑士,直接朝着难敌的目标发起冲锋,震得在场贵族都捏了一把汗。
这可不是什么从希尔顿身上着手,除去大皇子势力羽翼这种相对简单的事情。
你现在是当着对方老子的面,去告他儿子指示下属在一位贵族的家中纵火,还杀掉了那位贵族的亲眷,但凡作为父亲的稍有偏私,柯纳德此举便是以卵击石,大皇子没事不说,自己难免粉身碎骨。
“洛巴赫尤因。”念了一遍凶手的名字,海因里希二世向着弗纳尔问道:“有这个人吗?”
“这件事...”
弗纳尔笑意稍减,正待辩解一二,他没有想到柯纳德会查到洛巴赫的名字,虽然这并无法当做直接证据,却能够将矛头对准他的身上。
“我没问你的意见,我是在问你的麾下,有柯纳德侯爵说的这个卡赞感染者吗。”
海因里希二世不容置疑的打断了弗纳尔的辩解,他凝视着自己的这个长子,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弗纳尔眼中有不满一闪而过,他不懂为何海因里希二世非要自己回答这种问题,有意义吗?所谓的少女性命在帝国的大局面前有意义吗?
为何非要以皇帝的威权压我呢,父亲?
明明你都已经老的快要死了,老老实实让我坐上那个位置不就好了。
邪恶的血在内心燃烧,弗纳尔吞下了这种被压制的耻辱感,眼神冷了下来,平静的道:“洛巴赫尤因是我的部下,但是昨天夜晚她并没有出去。”
海因里希二世不置可否,重新将视线挪回到柯纳德:“有证据吗。”
“有,死亡伤口比对,以及昨日第三大道目睹格林公爵之子与洛巴赫战斗的士兵俱全,夜晚战斗时人证具在,有关物证可以请魔法师去现场勘查,比对洛巴赫所使用的元素魔法攻击。“
柯纳德列举出一串有关于洛巴赫是否在夜晚动手,以及清晨与罗赫之间战斗的确切人证,海因里希二世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心中也为两件事情打上了挂钩:“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弗纳尔。”
“哈哈,克鲁格侯爵糊涂了。”
弗纳尔不屑的一挥手,朗声道:“伤口比对?请问一个剑士只会用一把剑吗,而且相应的武器造成的伤口,相差不会过大。至于人证,洛巴赫的确是在昨天中午出去过,帮助格林公爵追捕他的儿子,但夜晚时的人证应该都是你的士兵吧,他们如何能为你作证,至于魔法师查验更是无稽之谈,会使用火焰攻击就一定是犯人吗?”
除去中午与罗赫交手之外,弗纳尔在所有贵族以及海因里希二世的注视下,将所有的关系推得一干二净,无论是剑痕的伤口,还是火焰的魔法攻击,都不过是佐证而已,最重要的当事者罗赫以及艾米丽,都已经死无对证了。
决定性的物证也无人能拿到手。
若非是这种情况,弗纳尔如何肯站出来力保身旁的希尔顿格林,他现在的势力还没有到能完全一手遮天的程度,多少要占着道理才行。
海因里希二世安静的聆听着两边的讲话,实际却对自己的儿子失望到了极点。
耍赖可以甩脱罪责,可以获得阶段性的利益,但这样一路走到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有握到,弗纳尔不明白德洛斯帝国利益与皇帝利益的区别。
这两者并不一致,而是有所区分的。
既然不懂这个道理,那么就不配坐上这个位置,在这短暂的空隙中,海因里希二世心中决意已生。
局面再度卡住,被两侧窗帘遮住的落地窗外,阴沉诡秘的强风在帷塔伦的内部回荡,顺着街道所修正的方向,沿着护城河一路狂飙。
在赫仑帝宫议事厅之外,阻止了请示内务官的赫伊德,感知着脚下那已经不再传递声音震动的大理石地板,笑了一下。
随后,推门而入。
从昨夜起就一直站在护城河畔,孑然一身连半寸铁器都没有的罗赫,抬起头着那被灰蒙天色遮蔽的太阳,在他身后不远处,满载暴虐之意手握晶石,腰间挂着两柄太刀的身影,毫无掩饰的步步紧逼而来,宛如命运安排好场景的一样。
“终于找到你了,罗赫....!”
鬼手之上的血管在力量的鼓动下,粗隆膨胀将臂围扩大了两圈,凯恩毫不掩饰眼中的嗜血渴望,握住了腰间的太刀拔出,之后以紫黑色的掌心轻轻抹过刀刃,让那带着森然鬼气的血液,在刀身上流淌而过。
“找我?”
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罗赫收回了遥望的目光,笑着发问道:“找我做什么?”
“你忘了吗?我可没有忘啊,罗赫!”步伐急闪划出连绵不断,却又蜿蜒曲折的诡异残影,在森然鬼气的裹挟下,凯恩手中太刀切过一道紫色的光芒,朝着罗赫的膝盖斩了过去:“我说了,要让你跪在我面前!”
“完全不记得,这种事情你该问米兰达的。”
罗赫动也不动伸出右手,那在风中划过残光的刀锋,就像是飞鸟投林般自动的改变了方向,从膝盖直接变为掌心,原本斩切的部分,自刀身改为了刀柄。
从旁观的视角看来,简直就是凯恩主动给罗赫送刀上门,其诡异程度远远超越了凯恩恍若鬼影的身法。
见状不对的凯恩眼神紧缩,周身肌肉一炸,脚下发力再爆,右侧普通的手臂拔刀而出,同时自两侧交错杀向罗赫,森森鬼气中有卡赞虚影从他的身后显现。
刀魂之卡赞!鬼神的力量加持于己身,即便是钢铁在此时凯恩的双刀之下,也只有被斩成碎块的份。
气息引动之下,罗赫的鬼手本能腾升力量,却不料罗赫就是不肯动用鬼手,而是抬起了属于人类的左手,炽热的气血在肌肤下充盈,翻身一拳直接轰在了凯恩的脸上,将这个叫嚣的家伙抽翻在地。
“算了,估计她也记不住你说了些什么,毕竟我都没记住那些屁话。”
雾态的水汽晃过凯恩的双手,罗赫卸下凯恩的两柄太刀,抬起脚掌直接踏在对方的胸骨上,声音中笑意转为无感的罗赫这一脚踩的凯恩心脏几乎当场裂开。
气血蒸腾空气的水分,以霞之呼吸的思路变作夺刀招式,随后直接锁住凯恩心窍的罗赫,在对方见鬼的表情中,一点点将两柄精钢打制的太刀,用双手揉成了无用的废铁。
刀?
基础的招式对于罗赫而言,毫无意义,无论剑士还是恶鬼,都是成排的躺在他的面前。
跨越了鬼灭世界众多敌手,完成入微境界,统合了呼吸法的罗赫,岂是如此薄弱之物所能触碰的存在。
鬼神之力?
在全身每一寸血肉皆可调动的磅礴力量的脚下,凯恩的鬼神之力被罗赫轻而易举的碾压,像是虫豸一般弱小。
在劲风吹拂刮起的衬衫下,罗赫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的干痂寸寸裂开,露出其中那尚显薄弱,却代表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的新生血肉。
罗赫单手抓起凯恩的头颅,脏腑运气催化细胞内能的高热,从每一个毛孔蒸腾而出道:“来,告诉我,你要怎么让我跪下,凭借你这只无用的鬼手吗?”
说着,罗赫直接扯下了凯恩的鬼手,发力一握!
凯恩鬼手上那属于卡赞的赤红光泽,在罗赫的霸道的握力下寸寸碎裂,脆弱的犹如鸡蛋壳一样,在即将被完全粉碎的前一刻,其中的气血意志想要依附在罗赫的鬼手上,属于卡赞的力量想要集中到一起。
只是
“我不要垃圾。”
清楚明确的五个字,在罗赫漠视的态度下,由凯恩气血培养出的卡赞诅咒之种只好自行碎裂,重新回归到了大源能量的循环中。
在这种像是逃跑一样的摒弃下,凯恩双目无神的望着罗赫,难以形容自己心头的绝望。
同样的鬼手,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他,比上一次还要弱,弱到见面就被秒了的程度。
亦或者不是他弱,而是罗赫变得更强了。
兴奋暴躁的前来复仇,然后在下个瞬间重新堕入那个如论如何都打不过,比上一次还要无力的循环中,凯恩忽略了自己身体的剧痛,憎怨的道:“杀.....”
后面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凯恩的整张脸就被罗赫强行拍入了泥土里,犹如农民老伯插秧一样,被就这么栽在了河畔。
“算了。”
沉默良久,罗赫摇了摇头,放弃了说点什么的想法,凯恩实在是太弱了,弱到罗赫连基本的胜利满足感都无法产生,没有浪费感情的必要。
“你不是还缺一个药剂试验品吗?”回过头的罗赫指着凯恩,对工房大门后探出头的诺顿道:“送你了。”
还在为刚刚碾压吊打感到震惊的诺顿,那足够塞下两颗鸭蛋的嘴巴,听到这句话突然合拢了起来,双目放光道:“好嘞!”
“说起来,你昨晚没回来是专门在等他吗?你果然得罪大皇子了吧。”
从工房里拉出专门运货的推车,诺顿斯文的拿着小铲子,在凯恩的脸庞一边刨土,一边好奇罗赫的遭遇,这才不过一天而已,先是大皇子的卫队,紧跟着就是凯恩约顿。
换做平时,哪有这么多人会来诺顿这鸟不拉屎的炼金工房啊。
“得罪皇子?”罗赫愣了下,很笃定的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得罪皇子。”
“啊?”诺顿疑惑的看着罗赫,觉得他脑袋八成是坏了,夜宴上他可是看着罗赫得罪人家的。
“这个帝国从来都只有一个皇子。”在诺顿质疑的眼神中,罗赫抓着凯恩的腿,将之扔到了诺顿的小板车上,道:“那可是我的投资对象,我得罪他干嘛。”
“喂喂,我说的是大皇子,还有你的投资对象是谁啊?”嚷嚷着的诺顿不满的将手里的铲子塞进凯恩的嘴里,拍了拍身上那零星的泥土,挑了挑眉毛道:“你不会支持那个智商有问题的泰伦斯吧。”
诺顿这种喜欢炼金学的人,可不希望那个无脑打仗,完全不重视技术发展的二皇子坐上那个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以后他八成要换个国家继续搞自己的发明了。
“泰伦斯?不认识,我说的当然是”
赫仑帝宫中那凝重气氛下,推门而入打破了宁静的少年,随着罗赫给诺顿解惑的声音,站在了一众帝国大臣的面前,海因里希二世寻声望去,略显诧异的皱了下眉头。
这在处变不惊的皇帝身上,是极为难见的表情。
不仅是海因里希二世,在场除了约瑟芬公爵之外,所有的贵族都没有想到这位年不满十五的皇子,会在此时站在这个地方。
“父亲。”
来者尊敬的行礼,让海因里希二世从诧异中恢复了过来,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自己很是宠爱,却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儿子,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饶有意思的在胡须下露出一抹笑容,海因里希二世苍老的面容轻沉,质问道:“赫伊德,你怎么来了,如非获得许可,你是没有资格参加晨议的,还不退下。”
“陛下,是我请赫伊德殿下来参加今日晨议的。”
一直未曾发言的尼尔约瑟芬突然站起身来,环视在场的贵族,在大皇子弗纳尔的脸上顿了下,笑道:“他知道涉事的罗赫格林此时身在何处,而且在殿下那里,还有一位在那晚亲眼见证,却与柯纳德侯爵无有牵扯的人证。”
“哦?”
有了约瑟芬公爵背书,别说是在场贵族,就连原先想考验一下这个儿子,同时给他一个台阶下的海因里希二世都是有些意外。
唯有弗纳尔神色不悦到了极点,望着赫伊德的目光异常冰冷。
行礼后站在原地等待询问的赫伊德,察觉了弗纳尔冰冷的眼神,在尼尔说话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将视线转向自己的这位兄长,毫无慌乱的与之平视。
如果一辈子都不站到前面来,如何能见到父亲与兄长。
如果没有承担责任与危险的勇气,那么又如何能站到这里来。
并非为了权势,更不是贪求富贵和荣华,只是有的东西能让,有的东西不能让而已。
赫伊德内心闪过许多过往的画面,给弗纳尔露出了一个笑容,随后摇了摇头。
这个帝位,我不能让给你。
不能让,就是不能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