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被瞧不上身份推出来的林初,随手扯了根树叶子叼在嘴上,漫无目的地在寺内闲逛。
因是富贵人家隐秘的相亲场所,又处在白马寺最后边的位置,一路上除了经过两个小光头,也没碰到其他什么人。林初双手背后,看看左边的树,右边的草,一路沿着鹅卵石子路走,想着宋安安一个人在那里会不会应付不了,不知不觉走到了白马寺尽头的竹林前。
清风拂过,竹子枝叶扑簌簌地抖动,眼角似有白光闪过,林初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抬头望了望天,阳光照不进这里,头顶一片阴沉,“嗨,这地方阴森森的。还是快些回去。”嫌弃地拂下落在肩上的竹叶,正要转身原路返回。
“有人吗……有……人吗……”
林初吐掉嘴里的树叶子,身子微微前倾仔细辨听,竹林里隐隐约约地传出微弱的呼救声,她开始思考,鬼魂和妖怪会说人话的可能性有多大。话本子里说,鬼有鬼话,妖有妖语,不过诱惑人类的时候,好像说的全是人话。这种阴森的地方,鬼怪出没,也是很有可能的吧。她的身体又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救……救……我……”
声音似乎更加微弱了一些。
林初晃了晃脑袋,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大白天的,什么鬼不鬼的,救人才是王道!她握紧拳头,给自己鼓了鼓劲,大声“耶”了一下冲进了竹林。
风起,竹叶哗哗地摇动,似是欢迎着她的进入,身后响起几声清亮的鸟鸣。
林初跑入林中不多会儿,便远远瞧见一深衣老妇人靠倚在一根粗壮的竹子边上,双眼微闭,看着像是一副出气多入气少的微弱模样。待得近些,林初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丝异样,她放缓了脚步,悄悄观察起这老妇。
斜斜靠着的老妇人像是刚发现有人,缓缓睁开了眼,艰难地抬起手,向林初招手,“孩子……救……我……”
此时,林初离她只有一步。
林初朝她缓缓扬起一个灿烂的傻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转身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紧随身后传来追逐之声。
紧张,恐惧,在林初心中蔓延,脚下越发快了。
“嘿嘿嘿嘿——小姑娘,嘿嘿嘿——”
“啊啊啊啊!妈呀!救——命——啊!”似在脑后响起的声音让林初崩溃了,脑子慌乱地无法思考自救之法,只知道向前向前,只有跑,才是唯一出路。
“咚!”
迎风狂奔的林初一不小心,踩了个空,直直掉入一个铺了层野草用来捕捉野物的大坑。
前几天恰巧连着下了几场大雨,竹林湿润,水汽不散,大坑蓄满了水,一旦入内,轻易上不来。
“嗬,小姑娘还挺能跑。”明显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嘲笑中带着满满的轻浮。
林初惊慌失措地胡乱扑腾着手脚,努力向上蹿,想要找个能抓住的地方爬上去,慌乱中“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水,慢慢地,她扑腾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坑中再也没有水花泛起。
地上的人见此却并未离开,反而好像有些慌了,急急趴在地上,伸手去够水坑里的人。
就是现在!
竹林中蓦地响起一道破空之声,周遭静止的空气如有实质地凝成一利器,向他背后袭来。
浑浊的水中冷不丁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扯住他探出的手,猛地向下拉去。男子正转头向背后瞧,不提防便被拉下了水。一入水,便有人摁着他的脑袋,死死地往下压,他胡乱晃着脑袋,挣脱不得,浑水接连不断涌进他的口腔和鼻腔,胸腔越来越稀薄的气息,他的生机,渐渐弱了下去。
“够了。”
又是一道男子声音轻飘飘地响在头顶。
靠!还有人?水底下正摁脑袋摁得一脸狰狞的林初闻声顿时绝望,这从小伴随到大的倒霉今日是要彻底终结了她吗?爹,小九不孝哇,要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您老还是从了隔壁的陆姨,趁着岁数还不大抓紧再生一个,爹,下辈子见了……
这样想着,林初感觉鼻子酸酸的,眼泪也憋不住哗哗地流了出来,一不小心又喝了一口水。她突然心一横,原本要松开的手往下摁得更狠了,心想,反正今天活不了了,姑奶奶先干死一个也不亏。
“把他们拉上来。”头顶的声音带了些肃杀之气。
“是!大人。”
当林初像小鸡仔似的被拉出深坑时,看着眼前十几个穿着官服手握佩刀五大三粗的差役们,她愣了愣。这是,得救了?
“大人啊!”愣神间身旁突然传来凄厉的嚎叫,吓得林初一激灵,向旁边跨了一大步。却不想径直撞上了一堵温热的肉墙,“啊,对不住对不住——”她只顾低着头道歉,却没瞧见身旁的男子看着被浑身湿透的她撞在身上的污水水渍,在做工精致的白色锦袍上,一圈一圈的渗透开来,眸色微深。
竹林的清风拂过,鼻尖传来清新好闻的幽香,不似寻常街上闻见的那股子粗汉子的酸臭汗味,林初对撞到的这个香喷喷的差役有了想要窥视的好奇。
眼睛悄悄地瞟向身旁,入目是被风轻轻扬起的绣着雅致竹叶纹的白色袍角,向上觑去,腰间配着深紫绣金线的荷包,眼神逐渐上移——
“大人!我要告她光天化日故意杀人!求大人做主!”
林初唬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那“老妇人”跪伏在地,发髻凌乱,浑身滴着水,察觉到林初的视线,“她”自以为隐秘地恶狠狠地瞪了林初一眼。
“大人,”一领头的差役向林初方向拱着手,恭敬地问道,“是否将这丫头一并带回司狱司?”
欸,还是位大人?林初再次小心翼翼地瞟向身旁,看清他的相貌时,林初心里枯了十五年的桃枝,刹那间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小花苞。他的存在,这周遭的景色都失了色,同样是白衣墨发,林初只觉得眼前之人身上透着让人不敢亵渎侵犯的贵气,远不是之前那惺惺作态之流可以比拟。他眉若墨画,眼中藏着点点星河,容颜精致,仿若天赐。龙章凤姿,芝兰玉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斯俊俏,定要写入话本子里!
“带走。”
林初只见眼前两片粉嫩的嘴皮子这么上下一动,吐出的却是要命的话。心里立马跳出一个小人,二话不说一把把刚长出的桃花花骨朵儿扯了个干净。
林初再细瞧,隐隐看出了男子眼中的讥诮。嗬,长得好看心没长好,可惜了。
她理了理身上湿透的衣衫,脑子开始疯狂运转,四月的天,还是有些寒凉,须得快些回去。
林初挺直腰背,尽量让自己在一堆大男人里看上去不太弱小。她盯着男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既是大人,想来不至于太过昏庸,京城也没有这样的官,请听民女自辩,再决定要不要将民女抓紧牢狱,否则,我家人定会上告您胡乱执法、草菅人命!”
说到最后一句,已然带了凛然之气。
眼前的男子面容无甚波动,眼中依然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般看着她。他未发话,周围围成一圈的差役们也没有动作,林初就当他默许自己辩解,继续讲了下去。
她抬手猛地指向一旁一直偷偷观察着她们这边动态的“老妇人”,咬牙切齿狠狠地道:“她说我要杀她,可这个人,原是男子,却在竹林里装神弄鬼,骗我进了竹林,敢问大人,何人会行此易容之术诱骗少女,不是罪犯便是将要犯罪!”
那“老妇人”闻言眉头一拧,登时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林初的鼻子就骂:“你这小妮子恁的歹毒!老太婆我在这偏僻的竹林子里扭了脚,好不容易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向你求救,你不救也就算了,你掉进了水坑中,老太婆忍痛去救你,你却狼心狗肺地想要置我于死地,现在又满嘴的胡说八道,大人呐,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呐!”
男子静静看着“她”,右手抚着腰间冰冷的佩刀,漆黑的眼中没有一丝波动。
林初见无人出来阻止她们说话,看着眼前一脸愤愤的“老妇人”,唇角向上,掀起一个讽刺的笑,“你以为压细了嗓子,扮成个老太太,就真没人看得出来?你不如现在去照照镜子,你鬓边的皮——涨开了。”
那乔装的老妇闻言一惊,赶紧将头伏得更低,不敢再看林初。
“抓起来。”又是一句没有任何感情的命令。
那老妇见自己被拆穿,骨碌碌从地上翻了起来,迈开腿就想逃。
林初急了,指着他大喊:“别让他逃——”
逃字还没出口,寒光闪过林初的眼角,眼前“唰”地飞过一把刀,正正地扎穿了他的大腿,鲜血淋漓。
林初张大着嘴呆呆地转过头,看着身旁依旧一脸平静的男子,若不是腰间只剩一把鞘,谁都会以为他从未出过手。
寒光,咦,寒光?林初突然后知后觉想到刚进竹林时一闪而过的白光,“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嘁,蠢货。”
“你——”林初一听当场就炸毛了,“是不是我刚进竹林的时候你们就已经在了?你们当官的才不会无缘无故埋伏在这里等待,那么,你们原本就是来抓他的。也就是说,你在这里布局,而我恰好成了你们的诱饵。你一个大男人怎能眼睁睁看着一姑娘涉险?那个洞呢?那个洞也是你们挖的?”
“提刑按察使司办案,不该你知道的,别多嘴。”那位大人干脆利落地从那疼的嗷嗷叫唤的犯人腿上抽出刀,鲜血溅出,如玉的脸庞,没有一丝波动。
林初紧抿着嘴,只觉此人心性甚是深不可测,悄悄地挪了两步,离他远一些。
又是“嗷”地一声哀嚎,犯人眼一翻,竟是疼地昏了过去。
他抬抬手,随即两名差役走出来,一前一后,抬起那犯人的手脚就走。
在一旁努力缩的像个鹌鹑一样降低存在感的林初,眼看他们这帮人全都要走,拧了拧还在滴水的衣角,小声地喊住走在最后看起来面目比较和善的大个子,“欸……这位大哥……”
大个子疑惑地转过头,摸摸脑袋,“你是叫我吗?”
林初大力地点头,抱紧有些发冷的身体,“劳烦这位大哥,可否替我带句话给前面第一间禅房里的宋姑娘,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她努力地扮出一副柔柔弱弱小姑娘样,眨着湿漉漉的小鹿眼瞅着他,生怕他像他家大人一样铁石心肠地不管不顾。
大个子悄悄瞧了走在最前边的大人一眼,他好像没有察觉后边的小动作,依旧是那笔挺的仿佛万年都不会弯下的脊背,右手抚着腰间随时要出鞘的佩刀,高冷又孤傲地踏风而行。
大个子憨厚地点点头,露出一排整洁的大白牙,“行嘞,你等下哈。”
林初顿时心安,扬起一个感激地笑,“谢谢您,您要是以后来我家买书,我给您打折,大大的折!”
大个子向前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调头小跑回来,小声道:“小姑娘,我们那时候埋伏在竹林入口,我看你都快走到那人犯面前了,怎的突然就跑了?”
大个子的话又让林初好像回到了那时的惊心动魄中,后知后觉的害怕恐惧,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抖动,差一点,差一点她就和人间告别了,她都能想象得到她那老爹得伤心死。
“还好,一定是娘亲在天上保佑我。”林初心中感慨良多。
她回过神看着眼前一脸求知欲望的大个子,笑笑道:“不过是最后一步,发现了老太婆是个男的才跑的。”
林初想了想,索性给他讲个明白:“他的易容之术甚是精妙,我曾在书上看过,这样精巧的面具,远不是妆容能做到的,应该是取的活人脸面制成,所以单看脸,没人能看得出破绽。主要是,我及到近处,才发现他半掩着的手指有些粗大,手背上头青筋突出,是你们男子才有的形态,而且,他只顾装腿脚不便,忘了把他的大脚藏在裙子下。这些细节让我觉得此人像是图谋不轨所以就跑了。”
“哦——”大个子恍然大悟,又有些震惊愤怒,“大人说他和江南的十几名少女失踪案件有关,竟不想还胆大包天犯了命案,能如此残忍杀害老太太,定不是初犯,我定要上报大人,严加审讯。”
说到这里,前头吭哧吭哧跑来个差役扯着大个子就急匆匆地往前走,边走边念叨,“赵实,你怎的走的这样慢,还在这儿磨磨蹭蹭干嘛呢?大人找你呢。”
大个子急忙对林初一抱拳,“小姑娘,我先走了,我等下就去找你的同伴,放心吧!”
随着他们小跑离开,刚才闹哄哄的竹林顿时又回到了之前的静谧清幽,风依旧轻轻地拂过,只留下一个浑身污水的小可怜,在竹根处蜷缩着,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