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吃!”
“谢谢。”
“所以,你的功课完成的怎么样了?我听主管的先生说,你有打算与我和臧克加一起参加明年的毕业试与大学的升学考试?”
“是的,”说到这里的初雪对她与邵年时的谈话更专注了几分:“所以,邵年时,你打算考那所学校呢?”
“山东大学。”邵年时没有任何的犹豫,基于他事业的所在,让他无法选择除了济城之外的任何学校。
初雪在听到了邵年时的这个选择了之后,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父亲希望我能读一个本省的大学,比如说山东师范学院就挺不错。”
“其实若是没有其他的选择的话,我本来希望是能去国外去瞧瞧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却是觉得,其实国外的生活好像并不太适应我。”
说这话的时候,初雪十分隐晦的偷瞄了邵年时一眼,然后在对方抬起头来的时候迅速的将视线转到了其他的地方,并用手中一直捏着的曲奇饼干作为她略有些慌张的掩盖,转而将话题说到了她为什么不打算出国的另外一个方面了。
“因为我前一段有了这种想法,并且跟父亲表达了想要出国学习的意愿了之后,我的父亲并没有直接反对,也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支持。”
“他只是为我提供了一个如果我出国留学了之后,会面临着什么的真实的场景。”
“你知道吗?”初雪抬起头来,看着邵年时的眼睛,跟对方叙述的时候,竟然带上了十分难得的委屈。
这对于邵年时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在他的心中初雪代表着大家闺秀的风范,以及永远恬静而温柔的脾性。
邵年时从未见过初雪这有些脆弱的神情,在此时,邵年时突然觉得,面前的人仿佛更加的动人,比之前的那么多次的见面更显出了独属于女性的魅力。
而初雪此时的表述,在他的脑海之中就如同一团浆糊一般变得乱糟糟的,他听不太清楚对方想要表达的含义了,他只顾得瞧着对面佳人的一颦一笑,迷失在她那无意识坦露出来的泪花当中。
对于邵年时此时的异样,专注于诉苦的初雪初时是没有察觉的,她将这几天她在初家公馆之中的经历一股脑的灌输给了自己身旁已经算的上十分熟稔甚至可以算是好友的邵年时。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在家中给我制造了一个模拟的空间,就好像现在的我已经到了国外一样。”
“首先,我要乘坐好几天的马车去往我们现在的新政府的所在北平,在那里拿到一张出国留学的证明,以及对其他国家的过境签证。”
“然后,我还要从北平再坐上马车去往满洲里,在满洲里与俄国的边境处躲避开那些白俄的流浪部队,东北的胡子土匪之后,顺利的抵达到俄国的境内。”
“再由俄国境内的火车直达德意志的柏林城,再从柏林坐车抵达到比利时,然后我才能坐上此行最后一段旅程所用到的邮轮,抵达到我心心念念着的英国。”
“当然了,我还有一条更近一些的线路可以选择,那就是从青城乘船抵达现如今马上就要由南方政府重新掌控的上海,想办法花高价买上一张开往英国的远洋客轮的船票。”
“基于我父亲在南方的人脉以及我们初家的财力,若是运气好的话,我说不定会得到一张一等舱的船票,然后在茫茫的大海之中行驶上五十多个日夜,之后顺利的抵达我马上就要去留学的伦敦。”
“好吧,在此过程之中我可能还要遭受一下以前从未曾经历过的人种歧视?”
“毕竟我所要乘坐的客轮上中国人的数量一定不会太多的。”
“哪怕我们初家再怎么有钱,根本不对黄种人开放的头等舱也不会卖票给我们的。”
说到这里的初雪更加沮丧了起来。
她将手中捏着的小曲奇随意的扔回到了盘子中,而另外一只手上端着的更合她的胃口的英式奶茶也失去了它原本的美味。
“其实这些光是听听真的没觉出什么来。”
“可是你知道吗?”
“就从我打算出国那一日起,我的行李就被仆人们从从原本居住的房间中给搬到了用来待客的西配楼。”
“因为父亲说了,那边空荡荡的,除了实用的家具之外,并没有任何过度装饰与适合我习性的东西。”
“用来模拟我在国外所要居住的学生公寓,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说到这里的初雪轻轻的叹了一声,将脸转向邵年时的正前方,这才将话继续说了下去:“我原以为这已经是我要面临的最大的困难了。”
“可谁成想,住在那边了之后,竟是要做那么多我以前从未曾做过的工作。”
“我的房间,嗯,大概只有原先的卧室的一半,起居与出行只能由一名女仆来处理。”
“若这些已经很不方便的话,那么现在的我就连想要吃上一顿舒心一些的饭食的话,也必须要自己想办法。”
“因为自从父亲在家中替我模拟出国后我将会面临的场景时,我的饭桌上就再也没有出现除了西餐之外的任何食物。”
“你知道我已经吃了几天的炸鱼与炸土豆了吗?”
“还有那些煮的黏糊糊的不知道是加了番茄酱还是其他什么调料的豆子……”
“天呢,他们竟然配在米饭的旁边当成一道单独的配菜,甚至在其中加上一碗水就能当做是一道汤品了。”
“我没想到那个在书籍之中美好的充满了贵族气息的伦敦,那里的人们竟然吃着这种食物,呼吸着那种肮脏的工厂区内才会有的硫磺味的空气。”
“而这些都是这些天我的父亲让我亲身感受到的……”
“到现在为止,我想我已经打消了我要出国走走的念头了。”
“我甚至在想,就算是我想要去领略一下国外的风土人情以及他们强大又丰富的科技与文化的话,也不是现在。”
“最起码现在的我还没做好独立生活的准备。”
大概是邵年时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让初雪感到羞耻了,她觉得自己必须要为自己辩解一番才好,于是她努力的让自己端坐着,就如同以前一般的温婉,但是邵年时却能从对方稍稍袒露出来的一点点的窘迫之中,感受到了对方突然冒出来的那一点点属于少女的……可爱。
“真的,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大小姐,亦或者是我不能吃苦的缘故……”
“我只是,我只是……”
邵年时笑了:“你只是太喜欢美食罢了,在你看来,没有美味的食物的人生,就如同不拥有色彩的世界一般,会让人的生活失去太多的精彩。”
“哪怕是用另外一种精彩来弥补,都堵不上味蕾缺失的漏洞的。”
“对!就是这样。”初雪突然就跟着笑了起来,她觉得难怪自己上了这么多年的中学,在异性之中能够称得上朋友的人,大概也只有邵年时这一位了。
并不是她对于男女大妨有什么特殊的坚持。
这仅仅是对于知己的评判标准不同罢了。
初雪不喜欢夸夸其谈的男人,更不喜欢幼稚到只想着在女性面前彰显自己并不存在的优点的男孩。
她只是想要交一个读书时能有共同的感悟,听歌时能有同样的共情,欢快时对方的嘴角也是上扬的,悲伤的时候,作为一个男性哪怕不能表现的过于明显,也依然会垂下眼眉,对遭遇不幸的人或者事感同身受。
而她认识的同龄人之中,仿佛只有邵年时做到了这一点。
初雪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交际圈过于狭窄还是因为同龄的男同学们过于幼稚。
总之,能够与她毫无障碍的进行交流与沟通的男同学,也只剩下面前坐着的这一位了。
可是,自己的同桌对于邵年时的兴趣仿佛比自己还要大的多。
想到这里的初雪就有些不自在,她偷偷的瞧了邵年时一眼,用平日中惯有的温柔的口气询了对方一句:“所以我决定留在国内读书了。”
“你觉得我是去北平去读书,还是留在省内的好呢?”
邵年时听到这句问话先是顿了一下,然后他商人的利己主义精神在此时就发挥到了极致。
为了避免自己话语之中的偏向性太过于明显,邵年时装作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了之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认为你还是留在省内读大学的好。”
“而咱们山东省内能够拿得出手的大学也只有那么几座,所以可以供你选择的专业也并不多。”
“比如说若是你想要学医的话,只能去青岛医学院去试试,哦,就是那个德国人集资办理的大德胶澳督署医院在青岛特别高等专门学堂内申请的医学专科。”
“到底是洋人花钱支持的专科,那是青岛特别高等专门学堂停办了,他们这一个专业也能凭借着雄厚的资金替自己开辟一所单独的大学。”
“那里边的师资力量以及实验器材都是从德国运送过来的。”
“真正想要学医的,却连个留学日本的钱都拿不出来的家庭,一般都会将其送到咱们山东的青城。”
“所以,若是你想要学医科的话,去青岛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听到这里的初雪摇摇头:“不了,我对于自己的动手能力不太有信心……”
大概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语的说服力,初雪下了很大的决心,将自己襦裙一侧挂着的小口袋给解了下来。
这是喜欢穿传统服饰的老派女子们都喜欢悬挂着的荷包。
像是这种小物件,多数都是由这些女子们自己绣制而成的。
现在,这款口袋,是的,它也只能称之为口袋了,就这么铺在用来喝茶的小茶几上,灰扑扑的露着一个可笑的线头,带着歪歪扭扭的针脚,袒露在了邵年时的眼前。
“这是……咳……”邵年时用喝口红茶来掩盖他的尴尬。
不是他吹牛,三年前自己缝补破衣服的手艺都要比这个荷包的制作者强上百倍。
就是这么一个荷包,不,口袋,却挂在带着价值三百块大洋的白玉手镯,捏着价值十八块钱一方的真丝绢帕的小姐的手中,那么制作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挺好,最起码它很结实不是?”
邵年时只是简单的想要掩饰一下初雪的尴尬,谁成想他只不过是无心的这一语,却让初雪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邵年时竟然不在乎一个姑娘的绣活。
她以为他跟她的父亲一样,都喜欢心灵手巧的姑娘啊。
做什么都习惯做的妥帖的初雪,并不排斥针线活的。
但是从小到大,她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干手工的料。
于是,这门老派小姐们必备的记忆,就被她荒疏了下来。
待到随着她的年龄的增长,婚事即将被提上日程的时候,这个被她遗忘在角落之中的技艺,莫名的就被大家又给翻找了出来。
虽然父亲已经明确的对外面的人说了,就算是说亲,也要将她留到大学毕业了再说。
可是初雪知道,结婚不等于订婚,像是她们这种人家,若是碰到了合适的联姻对象的话,家中就会早早的替他们定下来。
一方面是应和了现在的婚姻常态,另外一方面,就是为家族的发展寻求一个可以携手或是辅助的伙伴罢了。
所以,从一开始就很反感这一套的初雪,在看到那些上了门来的以前从未曾见过的夫人们对于她的样貌脾性以及所掌握的技艺的询问的时候。
她对于刺绣活就愈发的反感了几分。
在初雪看来,她想要找的丈夫,是能够与她就现如今的世态民生谈论一番的睿智者,而不是只盯着她的贤惠大度,容貌身材估量她身后的家庭价值的庸俗者。
现在,她的挚友,自己在济城中学一起上学的同学,父亲口中最有前途和能力的邵年时,对于她这种拙劣的手工表现的竟是毫不在意,光是这种态度,就让初雪升起无数的好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