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划破天际,一声响雷将马车内的人惊醒。
已是傍晚时分,马车行至郊外。暮色微垂,天边黑云翻滚,远山近水全都掩没在苍茫大雨中。
竟昏睡了这许久么?冷洵有些懊恼地抚上额心。
“你醒了?”墨临风察觉到了马车里的动静。
冷洵微赧:“抱歉,最近老是犯困,动不动就乏了。”
“到江宁还有约一个时辰的路。”他提醒道,语气仍是淡漠清离,仿佛无论说出什么样的话语,都被严严实实裹上了一层冰雪。
察觉到车速比适才要快了一些,冷洵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劳了大半日却还未到江宁。这个人在她睡去之后放慢了车速,在她醒来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行速。
风大雨急,车檐并不足以抵挡风雨,他的衣衫近乎被雨淋得湿透。
“墨公子,”她索性将车帘卷起,风雨灌了进来,瞬间打湿她的衣衫,“吃点东西吧。”
墨临风看着她手里晶莹剔透的糕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冷洵本想劝他歇息片刻再赶路,可看他的样子断然不会答应,也就打消了念头,只倚坐在车门口,一面吃着糕点,一面在墨临风吃完一块后再递上去一块。
递上第三块的时候,墨临风没有再接过去。
“风雨这样大,极易染上风寒,冷姑娘还是快进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混在嘈杂的雨声里,冷洵却听得清楚。
车外急风暴雨,无数水流自天际倾覆而下,好似银河飞泻,瑶池崩塌。冰凉的雨水飞溅到她的脸上,她忽觉一阵清明,仿佛一切不好不幸的事情都要被这场滂沱大雨冲刷殆尽。
“让我呆一会吧。”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笑意,仍是坐在车门口,没有丝毫要进去的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心中欢喜,公子莫要见怪。”
墨临风微微一愣,没有答话。
耳边忽然响起清幽的笛声,混在雨里,断断续续,却如梦似幻,婉转悠扬。
墨临风微微侧头,她正瞌着眼睛吹一支小巧的玉笛。风扬起她的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苍白的脸颊。
那笛声刚柔并济,随风飘入层层雨帘,似要消融在雨里,却又如细丝般柔韧不断。
这样清幽缥缈的笛音,极易让人忆起昔日过往。仿佛被牵引着坠入无限的旧梦和回忆中,辗转徘徊,缠绵百折。末了又将过往的景象生生撕裂,霎时眼前便似有一丝光亮,再往前走,光亮愈发明朗,忽而万丈光芒划破天际,令人心神一畅。
她的长发随着跳动的音符翩翩起舞,雪白的衣袂在风里翻飞。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洋溢着动人的微笑,亦如初见她时的样子。
笛音随风扶摇跌宕,忽然一个调子上不去,笛音一滑,戛然而止。
“怎么了?”墨临风惊道。
她皱着眉,半晌没有说话,眸间隐有痛苦的神色。
“是不是淋了雨身体不舒服?”
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角渗出,她的面容更加苍白,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她用尽全力从衣襟中拿出那个羊脂白玉瓶,碧色的药丸入口即化,顷刻便缓解了许多。
她轻吐出一口气,紧绷的面颊稍微舒展开来:“没事,许是中午没有服药......”
“快回车里休息!”墨临风不由分说地掩上了车帘。
风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天色溟濛,四处皆是茫茫雨帘。马车一路飞驰,雨花飞溅,泥泞道路上的车辙很快就被雨水冲散。
暮色又暗下去几分,黑夜已悄然来临。崎岖的山路蜿蜒曲折,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
风里偶传来几声暮鸦低鸣,短促而突兀。
习武之人有着超出常人的洞察力,更何况是墨临风这样的高手。无尽的大雨笼罩着崎岖的山路,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愈是往前,这样的感觉愈是强烈。
“冷姑娘,你怎么样?”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带着泠泠寒意。
冷洵觉察出墨临风声音里的异样,微微睁开眼,刚想询问,远处却已飘来人声。
“可算是来了,再等下去,奴家可要被淋坏了!”
女子的声音低回轻柔,妩媚多情,只听来便觉得浑身酥软,能把人心魂摄了去。
这个声音——墨临风眉心渐蹙。冷洵闻声撩开了车帘,朝着茫茫暗夜望去。
“七妹原不用来,却偏要一意孤行,跟来趟这浑水,怎么这时又抱怨起来了?”接话男人的声音极其低沉阴冷,却又带着些许调笑的口吻,阴阳怪气地掺和着雨声,十分瘆人。
墨临风眸间一冷,是北冥七剑的瑶光和天玑。
“许久不见墨郎,奴家牵挂得紧。如今见着了,不想墨郎身边已有佳人在侧,可真是让奴家伤心得很哪!”
或明或暗的雨夜中,绯色的衣衫宛如鲜血的颜色,罩着女人娉婷袅娜的身姿。那女人生得曲眉丰颊,朱唇皓齿,颦笑间媚骨天成,极尽妖娆。她缓步走来,盈盈腰身如风摆杨柳,只说不尽的风情婉约,千娇百媚。
无尽的黑暗中,大雨滂沱,万物皆可遁形,唯有杀意不行。
“各位当真看得起我,北冥七剑竟然全都到齐了!”墨临风声如寒铁,冷觑来人。
“大哥,依我看咱们也不用藏了,反正他知道咱们七个都来了!”黑暗中的声音邪魅低哑,如一阵阴风划过耳畔。
紧接着便是一阵刺入耳膜的尖利笑声:“二弟说的对,大伙都出来吧!”
话音一落,便见六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黑暗中缓缓现出身形来。
七剑在雨夜中展露无遗,为首的便是面目狰狞被唤做大哥的天枢,瑶光慵懒地倚着他,狭长的双眸阴鸷狠厉,如箭般径直向车内的冷洵扫来。
“对付你这样的角色,自然要多费心!”天枢冷声道,“交出九玉霄萝,或者把命留下!如今咱们七剑同来,你想要全身而退,恐怕没那么容易!”
“是匡宁派你们来的?”墨临风神色凝重。早在三年前,匡宁执掌苍龙宿时,他便已对此人心存戒心。他远不在望仙居的一年多里,曾派人暗中监视匡宁的行动,却并未发现反常僭越之举。想是其羽翼未丰,又不知主公病情轻重,即使有图谋不轨之意,也不敢贸然。可谁能想到,七剑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匡宁的人!他们此次行动如此迅速,想必已经知道主公性命岌危,彼时望仙居不知已是怎样一番混乱景象。
天枢冷笑不答,神情阴狠诡谲。
“主公待你们不薄。”墨临风五指逐渐收紧。
“七剑只追随强者,只依附能给予好处的人。安越明如今久病不出,望仙居明里暗里大都已是匡宁的人,他成为新主已是大势所趋。有道是‘良禽择佳木而栖’,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那你是否还听过一句话,‘见风使舵今朝顺,岂知阴阳两重天’!”
“墨临风,废话少说!奉命不同,各行其事!”天枢语毕,七剑同时出鞘,霎时间寒芒四现,映得苍茫雨夜一片雪亮。
墨临风冷哼一声:“你方才说,七剑同来,我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不易。但你们七人也定会有超过半数折在我的手里!”他的声音里充斥着冷嘲,身上的杀意已经弥漫开来。
这话令人不寒而栗。的确,以墨临风的身手,即便倾尽七剑毕生所学,恐怕也极难捞到好处。
只一瞬,残影剑便已出鞘,灼灼蓝芒凛冽,剑气冲天。
这是冷洵第一次看见他出手。
他的身形快如鬼魅,闪电般掠出。凌厉的剑光冲天而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一剑击破虚空!
天权还没看清楚那一剑是怎样飞掠而至,只见蓝光一闪,忽觉颈间一凉,温热的血霎时如瀑般涌出。
“老四!”眼见自己的兄弟被一击毙命,天枢怒气冲天,大吼一声。剑气轰然翻卷,陡然如暴风骤雨般铺天盖地向墨临风刺来。七剑中属天枢的剑法修为最高,他的剑法变幻莫测,此时更是剑剑杀招,极是阴狠。
叮......
双剑猛然相撞,爆发出一道耀眼的蓝白相交的光芒。这一击来得极其迅猛,直震得天枢虎口发麻,手中的剑差点飞了出去。
好强的内力!这个墨临风竟比他预料的要难对付得多!
天璇天玑相继飞身迎战,霎时间剑光漫天,亮如闪电。
墨临风不敢离马车太远,数招之后便飞身回旋,回护马车中的人。
天枢瞧出了端倪,原本对车中的女子存了几分忌惮。现下看来,那女子不仅不是威胁,反而是牵制墨临风的绝佳方法。
心念及此,剑到途中,陡然转向,剑尖竟刺向马车中的冷洵。墨临风心下一惊,连忙飞身抵挡。忽听见一声惊呼,开阳和玉衡竟包抄至马车后,欲向冷洵出手。
墨临风凌空回旋,飞身至车后,玉衡的剑快要刺破冷洵咽喉之际被堪堪截住。墨临风手腕一转,剑锋斜挑,玉衡的整个右臂便径直飞了出去,长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血光冲天而起,哀嚎声响彻天际。
“五哥!”开阳厉呼,手腕急转,剑法陡转凌厉,密不透风地连连向墨临风刺去。开阳怒火中烧,武林中人最忌急躁,如今他被怒火蒙蔽了心神,招式便是破绽百出。
眼看开阳支撑不住,天枢再次攻了上来,墨临风一面抵挡左右二人攻势,又要留心回护身后车内的冷洵,形势十分险峻。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天枢瞅准了时机,剑法一变,“哧”地一声刺穿了墨临风的左肩,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墨临风的衣襟。
见他负伤,黑暗之中传来几声狂喜的低吟。
墨临风一面凝神抵挡右侧的攻击,一面蓄内力于左手,只见他长臂一抄,带起一阵劲风,玉衡掉落的剑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手腕一转,看也不看,那柄剑便径直飞了出去,闪电般将刺中开阳的右心,开阳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长弧,牢牢地钉在了树上。
这一动作流畅迅速一气呵成,如风驰电掣。
大雨如注,犹似银河倒泄。七剑已折了三剑。
“你们四个一起上,速战速决!”墨临风负剑而立,鲜血已染红了他的半幅衣衫。雪白的衣袂在风雨中猎猎翻飞,长发在风雨里肆意狂舞。他的周身萦绕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凛冽煞气,眼底是睥睨生死的冰冷决绝。
七剑已是望仙居的顶尖高手,而剩下的四人,天枢,天璇,天玑,瑶光更是顶尖高手中的精英。想要对付他们,绝非易事。
暗夜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四人忽然凭空消失,隐匿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风雨里只有漫天的杀气逼了过来,即便是马车中的冷洵,也能感觉到来自心底的一丝悸动,那是生死的威胁。
“冷姑娘,”墨临风低声叮嘱,“等下我牵制住他们四个,你驾车一路向南跑,莫约半个时辰便能到江宁,我会跟上来。”
冷洵已意识到形势的严峻。以他的身手,一人尚可应对,若还要回护她的话——
她心中一念闪过,忽然下定决心,抬手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墨临风惊骇,尚未弄明白她为何有如此举动,只觉一件重物落入衣襟。
下一瞬,她已握住了缰绳,面容平静,朝他点了点头。
“走!”墨临风不再迟疑,一掌击落,那两匹马便扬蹄狂奔了出去。
与此同时,四道人影已掠至他跟前。剑影交错,火光四射,无数道剑光化作星光一般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却是有着骇人力量的死亡之光。
流星追月阵!墨临风双眸一冷,这样的禁忌之阵消耗巨大,强行催动定会遭到反噬。为了击败他,这四人不惜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使出这样的险招。
宁可舍身也要为匡宁卖命么?好!很好!
他迅速结下一道剑阵,残影剑幻化出清影万千,剑光交织成巨大的光幕,与墨临风的内息交缠在一起涌动。
“嘭!”两股剑气轰然碰撞,火光四溅。这一击的力量极其骇人,整个地面仿佛都为之一震。
四人倒飞了出去,在经受墨临风剑阵击中的同时,已然受到了阵法的强烈反噬。
墨临风倒退了几步,抬手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流星追月阵岂是一般阵法,方才的交击中,他亦是受了重创。好在,她已先行一步。
“咳咳,即便,即便七剑无法阻你,亦会有旁人取你性命。前路凶险,望你好自珍重!哈哈哈……”天枢笑得畅快,垂死之际,他望着茫茫夜雨,眼底有一丝奇异的光芒一闪即逝。
那样的眸光,让墨临风隐隐不安。他扫视着委顿于地的七剑,在本能地一一掠过之后,陡然惊觉——原本应有的七具尸身,现下却少了一具!
怎么回事?他闪电般掠至方才被他击退的四人跟前,陡然发现其中一人竟然是早先被他一剑断臂的玉衡!
瑶光呢?瑶光!
他脸色蓦然苍白,他以为方才的四人中定有瑶光,可雨夜黑暗,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庞,却忘了玉衡的双臂皆能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