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虽不如江都繁华，却也是锦绣十里，繁花满城。

渺渺秦淮自西向东穿城而过。烟水照晴岚，船舫穿柳荫，无数人家接画檐，绣阁珠帘绕河堤。

车上一双年轻公子，一个颜似春华，一个貌若风月，分外惹眼。二人的目光微微扫过人群，策马乘风而去。

马车很快驶进繁华热闹的街心，车速逐渐减慢。

不远处飘来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循声望去，原是一艘极尽奢华富丽的巨大画舫停靠在河岸边。甲板上铺着大幅红色暗花地毯，数十名舞姬合着曲韵，轻移莲步，粉袖漫舞。

那些舞姬各个生得好容色，柳腰皓腕，媚眼流盼，袅娜腰肢摇摆间娇艳入骨。直看得岸上一众男子如痴如醉，挪不开双目。不仅男人如此，就连女人亦是驻足观看，深深被那妙曼舞姿吸引。

放眼望去，河岸上，街道旁，楼宇间都挤满了人。有锦缎衣袍，高挑秀雅的富家子弟；亦有风华正茂，容颜姣好年轻男女；还有年过半百，鬓发斑白的老者；不谙世事，活泼好动的孩童。将那画舫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车走走停停，徐徐穿行在人流之中。

“这不是闻名江南的清音坊么？”冷琛喃喃低语，“她们每年都会在江南各大城镇举行义演，不想我们竟有幸撞见。”

“难怪今日午后，街上的人忽然变得那样少，原都是赶来看热闹的。”冷洵支着下巴，欣赏着那如梦似幻的舞姿。

虽身处闺阁，清音坊的名声亦是有所耳闻。清音坊每年都会编排出独具匠心的无双歌舞，以义演的形式呈现在众人眼前。一曲歌舞，誉满天下。无数江湖名门，达官贵族，凡有宴请者，都会不惜重金相邀。

暖暖的阳光照在画舫上，宛如天籁的曲调从画舫里间传出。可那一层朱红的雕花木窗却将内景相隔，只依稀窥得窗内古琴上零碎的光影，几缕青丝时不时地扫过琴弦，还有一众琵琶女细捻轻拢的纤纤素手。

舫上的舞姬固然身姿妙曼，但舫中的女子亦是令人好奇，由其是那款款坐落正中的抚琴女子。即便隔着雕栏镂窗，依然能够感受到她别具一格的清雅气质。

冷洵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只看得到她秀美的前额，淌过削肩的墨发，和那一双冰肌玉骨，凝脂般的纤细手腕。

那女子忽然抬起双眸，看向舫外。那一瞬，冷洵看到了她的眼睛，柔媚如丝却又清冷入骨，明若琉璃却又似寒江月色。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是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双眸。不知是不是错觉，画舫中的女子仿佛也正看着自己，一瞬不瞬。

冷洵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小琛，你可了解清音坊？”

冷琛望着那些明媚娇俏的舞姬，眼底有浅浅波澜泛起。仅一瞬，便已恢复常态：“我对她们不甚了解。只知道清音坊坊主是个神秘女子，从不抛头露面，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

冷洵再次透过镂窗望去，佳人却已垂眸于琴弦之间。

墨临风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平静地看着那旖旎歌舞，双瞳深邃，瞧不出分毫情绪。

无心多留，待在人群中寻了间隙，车上的人长鞭一扬，策马绝尘而去。

熙攘街市，琉璃瓦砾逐渐淡出消融在江南和煦的春光里。马车已穿城而出，驶入山道，草木芳花的香气逐渐浓郁起来。

车壁上悬着的八角琉璃灯随车轻晃，虽是白昼尚未燃烛，那镂空的细碎纹理却煞是好看。右手边探出的一方小几案上蒙着同坐垫靠背相同花纹的松软锦缎，上面置着的书卷竟和冷洵初遇墨临风时所翻阅的相同。

冷洵抬手轻抚崭新光滑的书脊，幽兰的芬芳从车厢四角悬着的香囊中悄然散出，清雅疏淡，浸染心扉。她忆起墨临风衣领上的花纹，以及每当他走近时，空气中总盈着的淡淡幽兰香味。

帘外偶传来冷琛和墨临风不多的对话，她微揭起车帘，斑驳的树影映在墨临风雪白的衣衫上，他的背挺得笔直。和煦的微风扬起他的衣袂，春日的暖阳泻在他的肩头，她又想起昨夜的雨。

思绪只停留了片刻，她很快回过神来，触电般地抽回了手。

“琛哥哥！琛哥哥等等我！”

耳畔忽然传来清丽的女声，和着急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冷洵揭帘回望，只见一道身影在林间穿梭。马上女子碧色的衣袂在风里猎猎翻飞，不消片刻便追上了马车。

“青湄？”冷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你怎么跟来了？”

“我仔细想过了，我要和你们一起走！”陆青湄握着缰绳在马车跟前来回踱步，琥珀色的大眼睛煞是坚定。冷琛之前说，此次出行须得三四个月，她思前想后，终是觉得时间太长了，她不想这么久都见不到他。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愣。

“你又胡闹。”冷琛觉得头有些疼，“你这样跟来，陆庄主可知道？”

“我和他说要去外公家住一阵子。”

“可你并不在你外公家，难道他们不会生疑？”

“我昨晚给外公写了信，说要和你出去历练一阵子。外公疼我，定然会替我瞒着爹，不会被发现的。”陆青湄信心十足道。

冷琛觉得头更疼了，肃声低喝：“简直胡闹，快给我回去！否则我即刻找人给陆庄主送信，告知他实情！”

“琛哥哥，你让我一起去吧！”少女几近乞求地道。

“回去！”

两个字的命令极为可怕，陆青湄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冷琛已经转过身去不理她了。她焦急的目光游移到冷琛旁边的墨临风身上，却只撞上一双清冷无色，冷眼旁观的眼睛。她只得望向车中的冷洵，求她相助。

冷洵瞧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不忍，却只叹道：“青湄妹妹，我们这次出门不是去游山玩水，听小琛的话。”

陆青湄听到冷洵也劝她回去，不由急道：“我一路跟着琛哥哥，你们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我自然知道你们根本不是去探望远亲，而是要去滇南！”

冷琛双眉拧得更紧：“既然你知道了，为何还要跟来？滇南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

“不管那是什么地方，我已经决定了，要和你们一起去！”陆青湄态度坚决。

冷琛知道青湄向来固执，一旦认定的事必然会死磕到底。可这般不分情势的任性，就如同她这些年来一直跟在他身边，无论他怎样刻意避之，始终纠缠不清。他克制住心底的不快，和声相劝：“听话，待在庄里等我们回来。”

“琛哥哥，”陆青湄涨红了脸，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攥紧了双拳，“我知道你们这次出行一定不想让旁人知道，否则也不会向我隐瞒去处。如果，如果你不让我去，我，我不确定是不是能帮你们隐瞒……”

冷琛脸色变了变，音色陡然一冷：“青湄，你敢威胁我？”

陆青湄心头一跳，神情有些慌乱，想立刻道歉却又怀揣着一丝他能妥协的希望。

“说不说都由你！”末了，他冷冷掷下一句话，手中长鞭一扬，绝尘而去。

陆青湄呆呆地看着疾驰而去的马车，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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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墨临风和洵琛姐弟赶路的同时，望仙居匡宁的心腹逸舒秘密联络上了瑶光。

“还在伤神？窗也不开，这可不像我认识的瑶光。”

昏暗的房间里忽然想起了低哑而慵懒的声音，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女人身后。

绯衣女郎微微抬眼，却没有回头：“你好像很了解我。”

昏暗中响起茶水倾入杯盏的声音：“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生死是常事。对你们七剑来说，更是如此。很快便会有新的六剑补上如今的空位，你又何必看不开？”

瑶光双拳紧握，良久：“对我好的人不多——”她的嗓音极其艰涩，眼眸低垂，“可惜不能将他们的尸骨带回去，只有草草了事。”

“你这样感情用事可不行啊。”男子轻叹，“咱们的事还没了，你不会真想带着这株假的九玉宵萝回去复命吧？虽然二者区别甚微，但我能看得出来，更别说匡宁。”

瑶光恍然忆起那个雨夜中弱不禁风，奄奄待毙的女子。那般生死攸关的情况下，她的命就在自己手里，她却还能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戏耍一番，真是不容小觑的女人。

“逸舒，”瑶光媚眼流转，忽然问，“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如果说墨临风是安越明身边的明卫，那么逸舒便是隐藏在匡宁身边的暗卫。她没有和他交过手，但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黑衣男人愣了一下，却还是幽幽答道：“七剑出发的同一天，若真要深究，也只是稍晚几个时辰吧。匡宁那样的人，又怎会真的只派出你们七剑来对付墨临风？”

瑶光闻言不禁打了个冷颤，陡然回身，定定望着暗影里的人：“你们，你们目的不只是阻止他？”还要，杀了他？

是啊，以匡宁的为人，又怎会只甘心阻止墨临风，他定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永绝后患。

逸舒在昏暗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慵懒万分地凝视着那一袭绯衣，缓缓启齿：“心照不宣。”

“真是滴水不漏。”瑶光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逸舒的唇角泛起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瑶光，我要提醒你，一切以大局为重。别忘了，你现在为谁办事。”

瑶光遽然一惊。下一瞬，那袭黑衣便已来到眼前。

“即便是我这样的人，在黑暗里待久了，也会觉得头疼。”他微笑着推开紧扣着的琉璃窗，刺眼的白光蓦然照亮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