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将养，加上碧灵丹的药效，墨临风的伤势已逐渐恢复。

第四日清晨，他们便向屋舍的主人辞行。

“承蒙大娘多日照拂，晚辈感激不尽。”墨临风微微欠身，“若有晚辈能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但凡能做到的，晚辈绝不推辞。”

“少侠客气了。”崔大娘笑了笑，思绪一转，眸中神情微变，“说起来，倒确有一件事想请诸位帮忙。”老妇人敛容，“我有一个儿子，名唤顾子轩。他二十多年前便离开了这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丝毫音讯都没有。若是几位将来有幸见着他，能否帮我带个话？就说，他的老母亲崔瑜一直在归云谷里等着他。若是他愿意回来是最好。如果，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回来，请你们告诉他，我死后，会和他的父亲葬在一块。等他哪天想通了，再回来看看……”

冷洵垂眸望着不远处篱笆墙内的两座墓碑，其中一座还未刻上碑文，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晚辈记在心中了。”墨临风点了点头，“若日后有机会见到令郎，定将您的话一字不漏转达给他。”

“多谢少侠！”老妇人喜极，几乎要俯身行大礼。

墨临风飞快地扶住她：“晚辈当受不起。”

屋舍掩映在如茵的绿叶之中，并不容易被发现。此时却忽听得枝叶扶疏间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墨临风下意识地将冷洵回护于身后，眸中神色渐凝。

深林茂草中，隐约可见两抹长身人影。

待那两人的面容愈发清晰地呈于枝影罅隙中，身后的女子倏然喜极地叫出声来：“小琛！青湄！”

“阿姐！”听得熟悉的声音，那抹青衫飞奔上前。眼见墨临风和冷洵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看到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洵姐姐！”碧色的俏丽影子如小鸟般扑进冷洵的怀中，“我和琛哥哥找了你们好久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冷琛满腹疑问。

“这事说来话长，我慢慢跟你说。不过，这次我和墨公子能逃过此劫，可多亏了一个人。”冷洵说着，便朝身旁的女子望去，却惊讶地发现那人早已不在当地，“咦？穆清姑娘呢？”

“她刚才和我说，有东西落下了，要去拿。”崔大娘朝屋里指了指。

冷琛脸色微变，倏然拉住冷洵：“阿姐，你刚才说那人叫什么？”

“穆清。”冷洵纳闷地看着他，“曲穆清。”

冷琛怔怔地松了手，极浅的微光从他的眼底闪过。那是稍纵即逝的，像是极其悠远的神思，怅然纷纭的回忆，却终究不能掌握在手中，最后又回归于寂寞的神色。

屋内。曲穆清背对着房门，怔怔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竟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发觉。

“穆清姑娘？”冷洵轻唤了一声。

女人转过身来时，神情已恢复如常：“洵姑娘，我们就在此地分别吧。”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了？”冷洵察觉到她的异样，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却找不出分毫破绽。

曲穆清淡淡一笑：“我们本就不是一路，早晚都要分别。既然你们已和同伴相聚，我也该走了。”

“你急着走，可是因为要躲我？”门口忽然传来清冷的声音。说话的人一身熟悉的青衫，眸中闪烁着清冷的光辉，径直朝曲穆清看来。

曲穆清微微一震，竟有些不敢正视那双眼睛。

冷洵见他们二人的神情，心中大为疑惑。却也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不便多言，只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曲穆清转过脸去，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冷琛蓦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拽了过来，一字一顿：“曲穆清，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她被迫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极尽深情却又汹涌着怒潮的眼睛。

“放开我。”她冷静道，“你弄疼我了。”

“你躲着我，不肯见我，甚至装作不认得我。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冷琛的声音沉若闷雷，却颤抖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呵。”曲穆清冷冷一笑，“我和公子非亲非故，为何要见你？你又何必说这些话？”

“非亲非故？”她清冷的眸光灼痛了他的心，冷琛喃喃苦笑，“……非亲非故？”

“放开我，”曲穆清漠然地想要抽出手，“我该走了。”

“我不会放手。”冷琛决然地坚持着，“我曾经说过，无论你怎样躲着我，怎样避着我，我都会一直找你。如果找到了，我绝不放手！”

曲穆清怔怔地看着那双灼热又深沉的眼睛，恍然忆起一年前宴席上朦胧的灯影，觥筹交错间，清舞笙乐如乱花迷眼。

那个夜晚，她的心情极为酸楚沉郁，从不陪客饮酒的她竟然喝醉了。宴席上的所有人都大为惊异，这个名冠江南的清音坊中最拔尖的舞姬竟然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她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借醉如痴般歌吟轻笑。

无意中发现一抹青色身影独坐在一隅落落寡合，璀璨灯影映着他的衣袂，竟有些清极孤冷。她盈盈上前，殷勤相问。那人起初态度冷淡，许是后来也有了几分酒意，竟与她说了很久的话。

许是重重灯影令人恍惚，又或是晶莹的泪光迷濛了双眼，那袭青衣英俊的侧脸竟和那个藏匿于心的人有几分相像。

她醉得厉害，抬手轻抚他的脸，含笑望着他那双沉如深潭，暗涌波光的眼睛。

那一夜如云翳般缥缈，又如泡影般虚幻。

当她昏昏沉沉醒来时，床头的软烟罗帐和榻上刺眼的殷红却是无比真实。

那个年轻的青衣公子脸色发白，竟将自己的剑递给她。他说，愿了却性命偿她清白。

她失笑，她自己不也喝得烂醉如泥？何况，即便杀了他，又有什么用？有些东西也终究再换不回来了。

比起那所谓的清白，令她更加心痛的是心中那个本就离她分外遥远的人。如今经此变故，他和她的距离，怕是愈发得远了。

事已至此，她谁也不怪。

她披衣要走，青衣公子却拦住她。他说，会对她负责。她觉得好笑，寻常男人遇到这样的事躲都来不及。若遇到她这般不追究的女人，怕是要乐得烧高香了。他却主动要负责，这是什么道理？

不过是随口一说吧，她并未放在心上。临走时，他叫住她：无论你怎样躲着我，怎样避着我，我都会一直找你。如果找到了，我绝不放手！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年多的光景。他说的那句话，仿佛并不是戏言。

旧忆层层涌上心头，阔别已久，却依然十分清晰。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想面对他，因为看到他就会想起那晚失态的自己。想要逃避，心中却又隐隐对他存着几分牵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如密密麻麻的细丝，千丝万缕地盘上胸口，逼人窒息。

“你放不放？”她强迫自己清醒，下一瞬，已然拔出了剑。

“不放！”冷琛的双眸坚定如铁。

她终是狠了心。“哧”，手中的剑刺破了冷琛的手臂。

她的剑并不快，他完全可以避开。可他却不移不闪，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剑。

伤口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上的锥痛。

“穆清……”他唤她的名字，眸中有不可遏制的悲伤，“你竟这般厌恶我？”

他眼底深沉的哀伤竟让她有些惊惶，青色衣袂上渗出血竟令她心中一阵惊痛。浑身的力气忽然像被抽干了似的，几乎有些站立不住。可她仍是逞强般笔直地站着，故作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琛哥哥！”陆青湄听到屋内的动静，忍不住闯了进来。当看到地上的一片殷红时，不由惊叫了一声。

“曲姑娘，你这是？”冷洵亦失惊发问。

曲穆清神情漠然，一言不发地从房中走出。在经过一个人的身畔时，她忽然停了下来，侧头看了一眼那抹皓白得有些耀眼的身影：“从今往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她的声音很是低沉，唇角却是含着笑，“未来的路，请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