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江面,闪烁着点点耀眼却温和的光。这条开阔的大江,由西北方向而来,流过江城边,载上满是货物的船只,往下一个城市奔流,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在江城的这一半江岸,本是人烟稀少的荒地,只是这些年才竖立起了许多西式的建筑:尖顶小教堂、外观红白相间的饭店,以及星罗棋布的小洋楼……在对面那一半的江岸,或许是因为江面太宽看不清楚,或许是因为隔江相望的角度使得它拥有了一种神秘感,总而言之,那里对于芸书,像是笼罩着云雾的遥远之地。过了江,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纵使母亲和小华都告诉她,对面不过是另外一个和江城很相像的城市罢了。可芸书不愿意相信。
在芸书的记忆里,她从未出过江城。对面那神秘的天地,因而一直徘徊在她的脑海里。
“云烟妹妹,你的命真好。”不知怎么,边上本安安静静的海棠,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打乱了芸书的思绪。
芸书仓促地转头笑了一下,“怎么说?”
“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姑娘,小小年纪被卖到这里来,熬上十几年,吃够青春饭以后,还能剩下什么呢?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那些钱,其实细算算,一点儿也不经花。容颜不再,只求能嫁个好人家从良,踏踏实实地过下半辈子。可是这样的生活对于我们,真是奢侈。我在这待的时间比你长,听过见过也多。有的姑娘在我们这里,年纪大了,唱不动也跳不动,就离开这,跑到那藏在小巷里的窑子去,没日没夜地卖身,一天接待二十位客人也不新鲜。她们啊,染了一身病,身体也彻彻底底地被糟蹋了,很多人三十好几就去世了。有的姑娘,可能稍好一点,青春一去不返,那就改行,卖卖苦力,做些粗活累活,也能度日。可是这能换来多少钱?到老了,身边也没个人,说不定连棺材本也凑不出来。最好的,也就是趁青春还在的时候,碰上个有钱的主,把你赎了。当然,赎出来,有福分的呢,就给人家做个小妾,但大多数,连小妾的地位也没有,只不过是一个跟主人有关系的丫鬟。”顿了顿,海棠看向芸书,目光平静如水,“我是真的羡慕你。我不是想嫁给文渊少爷,你不要误会。只是,你真的是我们这些姑娘里,最幸运的。”
最幸运的吗?芸书在心里玩味着这个字眼。她并不觉得海棠有任何恶意,只是她不由得想,如果她的人生轨迹不曾改变,如果十年前没有那场火灾,现在的她,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吧;芸清已经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丫头,活泼又调皮;小华,父母亲那么喜欢她,简直把她当成半个亲闺女,肯定会为她说一个好人家。她又比自己年纪稍长一些,这个时候,肯定已经成了亲……
还有铭均。芸书不由得感叹,虽然他的身影几乎每时每刻都萦绕在她心上,但是当她念出那个名字时,竟显得无比陌生。铭均,铭均。何家的伯父伯母,和自己的父母亲,会不会,已经在商量儿女亲事呢……
芸书不敢想。难以跨越的十年鸿沟,让她的任何希望,都有着深埋地下的绝望之根。这些事,本就是极有可能的。可它们,再也不会发生了。
然而,芸书转念又一想,自己也可以称得上幸运。牡丹姐姐,海棠,文渊,素雯,还有清吟阁里的姑娘们……如果没有他们,自己今时今日,又会怎样?她不敢再责备命运,不敢再埋怨世事无常,因为如今的生活,对于经历了十年前那场变故的芸书,已是不敢奢求的了。
这样想来,还是回去吧,尽早回到赵府,认认真真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不要再有任何变故,让她失去这样的生活了。
“云烟,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了?”海棠见她不说话,有些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
芸书猛然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不是,不是的。我是在想……你以后会留在清吟阁吗?”芸书不知该如何接下她的话,只好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问出口她就后悔了,清吟阁的姑娘,哪个不是年纪大了就要离开了呢?
但是海棠不介意,反而飞快地接下去,“以后,我希望还有人愿意娶我,我还可以做一个妻子、做一个母亲,他是好是坏,是穷是富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会的,一定会的。”芸书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边上那个面目秀气清冷但性情却格外开朗的姑娘,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
那个活泼的海棠,难得地,没有笑容,只是用另一只手,覆在芸书的手上。
两人无言地站了片刻。可有些话,已是不必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