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带着芸书上街挑了好些漂亮衣裳和首饰。芸书还为灵蓁带了一盒浅色的胭脂。他们没有去清吟阁，因为芸书也隐隐觉得，再带上一堆礼物回清吟阁，未免显得太过高调，还是过一阵子再回去看望姑娘们吧。

他们在一家新开不久的西餐厅里吃了饭。这家餐厅是由中国人开的，菜品虽谈不上正宗，但是因入乡随俗的缘故，经一番改造之后的西餐，反倒更受江城人的喜爱。色拉、罗宋汤、牛扒、三文鱼……这种种菜肴，芸书是第一次见。侍者在旁等候他们点菜，芸书更是感觉不自在。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文渊竟先让侍者先到别处去。侍者一走，他便小声地询问她要吃什么，主动为她介绍这家餐厅，为芸书推荐她可能会喜欢的菜式。芸书安静而专注地听着他讲，欣然接受了他的全部推荐。吃饭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其他人的言行举止，本就娴静少言的她，更显得内敛，连脸上那习惯的微笑也有些不够自然，生怕自己让面前的这位男士失了面子。

可她分明是多虑了。看，那餐厅里，有的阔太太们手夹着雪茄，高声阔谈，甚是肆意；有的阔少高举着一整瓶白兰地，旁若无人地吹嘘自己……可芸书就是放不下心中的包袱。是单纯好面子，还是，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在乎面前的这个人呢？

而文渊，也细心地愿意照顾她这样不知来由却格外扰人的心思，没有声张，也并无刻意。

“我没想到，灵蓁和你会聊得那么来。”文渊将话题一转，让芸书的思绪戛然而止，回到当下。尚未反应过来的芸书，愣愣地“啊”了一声，似乎是没有听清他的话。

“难道不是吗？”文渊继续说道，“虽说灵蓁那个丫头，本就是咋咋呼呼的性格，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聊不尽的话，但是她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留学回来也没变，还是跟小孩子一样。所以啊，看她那个表现就知道，她一定是真心喜欢你。”

“我也没什么值得喜欢的。”芸书摇摇头笑了。她这样说，并不是想要从文渊那里求得安慰，这是她心底的实话，“倒是灵蓁，开朗又热情，那才是真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呢。”

“怎么这么说呢。”他突然伸手，紧紧地捏了一下芸书放在桌面上的手，语气像是在责怪她一般。

“文渊。”想了一瞬，芸书还是把早就深埋于心的疑问，说出了口，“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娶我这样一个姑娘回家呢？”

文渊没回答，反而问道，“什么叫‘你这样的姑娘’？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呢？”

“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自己不值得承担这么多的好。不论是牡丹姐姐、素雯、灵蓁，还是……还是其他人。打个比方，我可能像是枝头上的一片叶，等过了季节，便在北风里黯然落地，化作尘埃。自打十年前我离开了我的家庭，我对未来的人生，或许再难抱什么期望了。”说这些话时，芸书始终是笑着的，仿佛在讨论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你童年的那个家，一定很幸福吧？”文渊专注地看着她，听着她说话，眉头也微微地皱起来。不知他是好奇对面那个姑娘的遭遇，还是怜悯。

“嗯。”芸书低低地应了一声，“说来，我也有一个妹妹呢。我离开家的那一年，我的妹妹才一岁。若是她现在还在，肯定也是一个活泼机灵的小丫头。”

“你是几岁离开家的？”

“八岁。”

“八岁……十年之前……”文渊喃喃自语，好像在考虑着什么。芸书心中一跳，仿佛突然惊醒一般：自己竟在无意识间向面前的这个人敞开了心扉，几乎就要把自己的真实名字脱口而出了。

“你说你姓方？方云烟？”文渊又问。

“嗯。”芸书面不改色地轻应着，但她的心却跳得飞快，好像就要蹦出来一样。她迫切地等候着接下来的问题，喉咙也不由自主地发紧。她已决定，若是他真的问起，她就坦白地告诉他。

但文渊没有接着问下去。他深锁的眉头霎时舒展开，眼里那沉重的疑虑与思索也烟消云散。他认真地开口道，“云烟，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不要想那些值得不值得的问题。若是你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该如何去接受别人的善意与爱，又如何心无羁绊、坦然地去爱别人呢。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相处，是两个人都能让对方真真切切地喜欢与欣赏。而你就是一个让人愿意去喜欢、愿意去陪伴的人。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在这件事情上，”他顿了一顿，“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好不好？”

说罢，他看着芸书那双垂向桌面的双眼，手指又触上她稍显冰凉的指尖。他没有像刚刚那样，唐突地握住她的手，只是静静地、轻轻地碰上去，仿佛要传达他的诚意，又怕扰乱了她的思绪。

空气都凝住了。他恳切地等着那个紧抿嘴唇的姑娘开口说话，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时间并没有停滞多久。片刻之后，芸书伸出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真诚地笑了。

她温柔而又轻快的声音仅仅在空气里浮沉了一瞬，却深深地刻在了彼此的心头。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