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孩子没了之后,芸书白的时候总是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晚上又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一点点轻微的声响都能将她惊醒。于是她便不复入睡,睁着眼到了亮。
在芸书醒来的第二,文秀来看过她一次。铭均来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芸书不禁受宠若惊,连忙扶着桌子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在一旁的铭均赶快扶住了她,道,“你坐这里歇着就好。站起来是要上哪儿去?”
“我在你们家已经添了很大麻烦了,哪里还能让太太亲自过来看我?我应该主动去看看她才是。”
“行了行了。她马上就来了,你不要担心。”铭均宽慰道。
着,门口的丫头就探身进来,声地道,“太太来了。”紧接着,文秀在一个丫头的陪同下,走进了院子。
铭均扶着芸书从屋里走出去。铭均轻轻叫了一声,“妈。”而芸书紧抓着铭均的手背,微微欠身道,“何太太。”
“快回屋里坐着。铭均,你怎么还带人家出来了呢。”文秀快步走上前来,到了芸书的跟前,微笑道,“这位就是云烟姑娘吧。”
“是。云烟冒昧叨扰,还劳烦太太亲自过来,真是不懂规矩。”芸书微微垂着眼,面容温和而谦逊。
“哪有那么多规矩?我又不是老太后!”文秀笑着挽起芸书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手背,“走走走,进来再。”
几个人先后进了屋。
“现在好些了吗?”一坐下,文秀就张口问道。
“好一些了。”
“你的事情啊,我听铭均铭诚了。你啊,心里不要有负担,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我家里空房多,连上丫头伙计,也没多少人。这多了一个人,家里还更热闹呢。而且还是多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姑娘呢。”
芸书含笑低头,“多谢太太。”
文秀又坐了一阵子,热情而礼貌地和芸书聊了几句,便回去了。铭均则跟着她一起离开了。
这些里,牡丹也来探望过一回,还带了一些吃的用的。当时芸书跟她,自己想回去了。边上的铭均铭诚忙劝她多留几日。而牡丹,她自然也希望芸书能回清吟阁,待在自己身边,但转念一想,这对于她和铭均,何尝不是一个机会?若能因祸得福,圆了三年前的遗憾,也是一件好事。于是,她没有答应,只是和铭均铭诚着“麻烦再照顾我家妹妹几日”。
兄弟俩欣然答应,话也颇为客气。芸书没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但她的心里早已盘算好了。当晚上,芸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地上了床,然后怔怔地望着那洁白的帐子,一看就是一整晚。当整个何家在夜深人静中徐徐睡去时,她已经默默地收拾好了东西。在离开之前,她将那些东西堆在了脚边,自己则坐到桌前,摊开了信纸。
其实她大可以在明白的时候跟何家人告个别,堂堂正正地离开,可是现在的她却疲于应付一切人和事,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离开这里,回到牡丹身边,回到那个她住了十年的房间。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辈子都待在那里。
因为她累了。除了牡丹,她不知道还能寄希望于谁身上。一切似乎都会离开她。十三年前是自己的父母与亲妹妹十三年之后,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她自顾自地摇摇头,不愿再想下去了。于是她匆匆地写完这封留给铭均的信,又将它平整地叠好,放进已留了字的信封,摆在了桌面上。随后,她拎起东西,静悄悄地走出了院子。可是,还没走几步,芸书就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诧异。
芸书转头,视线穿过半开的院门,看见了在不远的黑暗处,那独自坐在屋外台阶上喝酒的何铭均。芸书待在这里的这些,没有出过屋门,自然不知道何大少爷的院子就在自己隔壁。惊奇之余,她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脚步,张了张嘴,半才挤出了两个字,“铭均。”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铭均放下酒壶,下了台阶,穿过院子,向她走来,不由分就接过芸书的东西,惊讶的目光从上到下滑过穿戴整齐的芸书,“你要走?”
芸书能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她不敢看铭均微醺的脸,只是抿着嘴,心虚地点零头。
铭均拉起她的手,一声不吭地就把她往门里拽。动作不重,但芸书怕惊动了别人,不敢吭声,只能被动地跟着他走。而且,她也知道,既然撞见了他,有些话必然是要讲清楚了,再仓皇地跑走,没有意义。
一进屋里,掩上了门,铭均就将芸书的东西丢在了桌上,一把松开芸书的手,声音也忍不住大起来,“你就那么想要离开我吗?连一声招呼也不愿意打?”
“不是,不是这样的。”芸书连忙摆手。她没想到铭均会把这件事看得这样严重。更何况,从未在一起的人,又何谈离开呢?
“你……”铭均微微动了动喉咙,竟不自觉地哽咽了一下,“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你就待在这里,隔壁院子那间房,就是你的。我爸妈,我弟弟,他们都不会让你走的。好不好?”
芸书不知该些什么。万千情绪交织着,像是久未打理的一团毛线,让她寻不到头,不知从何起。三年来明明攒了许多话想要和他。每当碰见什么事情,总想着,要是能讲给他听多好。可现在,她一个字也不出来。
“你告诉我,你今晚偷偷走了,是要去哪?”见芸书不话,铭均继续问道。
“我……我回清吟阁去。”
“然后呢?你是要在那等着赵文渊醒过来去接你,还是就打算一辈子待在那里?”
“我想好了,我的命可能就是这样了。十三年前我阴差阳错进了清吟阁,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它,我哪儿都不应该去。”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铭均上前一步,紧抓住芸书的手腕,凑近芸书的脸,“你三年前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我没回,因为我一直觉得我们远远不止那样,这不是我们结束的方式。我第一次见你,就认定了你是我的芸书妹妹。哪怕十年后你换了名字换了身份还是这样,这难道还不足以明什么吗?你应该留下来,你应该待在我身边。”
芸书又不话了。在黑暗中她看不清铭均的脸,但是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和手腕上隐隐的压迫福
“你也知道,我妈妈不像赵家的太太。只要你答应,你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没有人会欺负你。”
“可你想过吗?我用什么身份留在这儿呢?现在的我还配在这里吗?我只能待在清吟阁,那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铭均被她问得不出话来。是啊,她用什么身份待在这儿呢。她曾是清吟阁的姑娘,曾是那赵文渊的太太,这在江城,早已不是秘密了。
芸书见他不吱声,继续道,“就算我待在这里,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何太太会同意你娶一个我这样的姑娘吗?”
“以后的事,没有人得准。玉珠不是也跟你过吗?我妈妈很喜欢你,所以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当下,你明白吗?反正在当下,此刻,现在,我不愿再承受一次你离开我的痛苦了。三年前我看着你坐上花轿,进了赵家,什么也不敢。那看见你被我弟弟带回来,除了愤怒后悔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恨自己那么懦弱,若是当初我敢向赵文渊一样,直接跟我爸妈我要娶你,又怎么会到今的地步呢?所以,我不能让你再离开我一次了。你答应我,留下来,好不好?我明一早就去跟我爸妈。你放心,赵文渊能给的,我都可以给你。赵文渊给不了你的,我也能给。答应我,好吗?”趁着醉意,铭均出了压抑已久的这一大段话。他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手上的力气也几乎失了分寸。但芸书竟也察觉不到疼。她一言不发,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双在黑夜里依旧明亮炙热的眼睛。她知道,他在等她回答。
这几年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感情,终于喷薄而出。
她走上前,闭上双眼,仰起头来,吻住了他冰凉湿润的唇。
他愣了一下,但也很快伸出手来,揽住了她的腰,用炽热的方式,回应着她心翼翼的吻。
一切都温柔静谧,唯独门前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有那么一瞬间,芸书感觉,地间只剩下他和自己。
“我……我该回屋了。”片刻之后,芸书顿了一下,离开了他的唇,声音很轻,语气却是仓促的。
铭均点头。他拎起芸书的东西,另一只手无比自然地牵起了她冰冷的手。
两个人并肩走出门,往芸书的屋子走。
夜空浩渺而苍茫,不见星辰与月亮。
“你不要再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