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板娘跟着芸书和文渊来到店里,见到躺在棺木中的素雯之时,她又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她伏着身子,扶着棺木的边沿,凑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平静安然的、涂了厚厚脂粉的脸。
老板娘又伸出手,轻轻拨开素雯的衣襟,脖子一侧的胎记赫然出现在眼底。
她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那个胎记,目光凝滞,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索。她一动不动地扶着棺木,站在那里,好像要把那胎记下的每一处纹路都记在心上,又好像在透过它观望着那年轻的女孩子,过去二十年的苦辣辛酸。
芸书和文渊在身后紧张地看着她。他们不敢去打扰她,只能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老板娘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将素雯的衣襟抚平,扶着棺木边缓缓地转过身来,低垂着的目光怔怔地盯着太阳映在地板上的光亮,思绪似乎还漂浮在万水千山之外。
“老板娘。”文渊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是她,是她。我认不错的,是她。”老板娘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地碎碎念着,嘴唇几乎没有张开,几个相似的字眼在嘴里反复滚动。芸书见状,走上前来挽过她的手臂,和她一起到桌前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而文渊则悄悄地合上了棺木。
“她怎么……她怎么去世的呢?她还这么年轻啊。”老板娘看了芸书一眼,接过茶来。但是她没有喝,而是把它紧紧地捧在了手心里。
想到这个话题,芸书又不由得悲从中来,好像吃了一整个带皮的青柠檬。那又酸又涩的汁液翻滚着搅动着,用不知名的方式倒流进了心脏里,融进她那永远流不尽的泪水里。
但芸书还是克制着,勉强开了口,将素雯去世的原因告诉了她。
老板娘听着,喃喃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文渊也坐到了桌前,“老板娘,她真的是您的女儿吗?”
“我认不错的。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我知道,她就是我的孩子。”老板娘轻轻叹了口气,“我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叫她。你们可以叫她姜素雯,可是我叫不出口,那个名字对我来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不像是我的孩子……当年,我甚至没有给她起过一个名字,她就这样被我送走了。”
芸书忍着那在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泪水,伸手抚摸着老板娘的背。
“没事,没事。都是我自己的错。这个孩子,命不好,投到了我这样的家庭,找了一个我这样的母亲。不过现在,我可以带她回家了。她可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了。谢谢啊,谢谢你们。”她抬起头来,向文渊和芸书笑了一下,笑容苍老而无力。
“老板娘,现在也暗了。您在这里住一晚吧。明一早,我送您。我们一起为素雯选一个地方,送她走完这最后一程。”文渊提议道。
“好,也好。那就麻烦你们了。”老板娘同意了。
第二早晨,他们又出发去了乡下。这一回,文渊和芸书在客栈里多停留了几。他们又为素雯办了一次简单的仪式,在山上选了一处地方将她葬下,还请人做了一块白色的墓碑,上刻:挚友祝莫愁之灵。
老板娘的先夫姓祝。莫愁是她给素雯重新起的名字。她,她希望孩子不再为这人间俗事而愁,不再尝这千回百转的苦。如果有来世,做一个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人。
文渊和芸书本建议她,在墓碑上用“爱女”一词。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觉得自己二十年来,从未给予这个苦命的孩子任何关怀,如何有脸面做她的母亲?于是,文渊和芸书便用自己的身份,更准确地,是芸书,刻下了“挚友”一词。
葬下素雯的当下午,文渊和芸书就动身回江城了。老板娘送他们上了马车,还跟他们,人生这么短,不要想太多,要好好地过日子。没有事情的时候,就过来玩。
文渊和芸书都笑着答应了,也嘱咐她要好好保重身体。
马车渐渐地动了。马蹄的声音短促而清脆,像是这寂静乡间里一首别样的歌。
芸书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向身后那个逐渐缩的身影招手。老板娘也站在那里挥着手,久久地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随着马蹄声消失在视线里好久之后,她才怅然地放下了手,转身回到那安静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