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盛年间,平瑀起役,因其久踞中原,土沃疆阔,兵强国富,诸国所以不敌,签约为和。埏候亦无例外,其帝遣使以求,因白银黄金请愿易失城。平瑀索金亿两,附曰:令国皇子作质,不日前往平瑀和亲。二国落玺,约成。中原军退回梁平城守,战息。埏侯帝喜,思及皇质,未做他想,朱笔一落,人选已定。
“埏侯日帛!埏侯日帛!”离安城的华府街上,送帛的小童跑着吆喝。
“那童儿,来一份帛!”鞋商喊住小童,递给他八文钱。
“好嘞!给您的帛。”
鞋商接过帛,道了声谢。
日帛登载埏侯要闻,是坊间百姓了解政事的渠道。
“诶,贵哥,梁平的战可停了?”布商走近询问。
“你倒是个关心战事的。”吴贵笑了笑,“进中原的布货是从梁平那道儿来的吧。”
李喜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贵哥果然聪明。”
吴贵听了大笑几声,甩手抖开帛,没看几下,笑着大叫几声好。
“怎么了贵哥,可是有什么好事?”见吴贵面带喜色,李喜料着定是有什么好消息,于是急着想凑前看,奈何摊布隔在二人中间,令他难以凑近看清帛上的字,只得干着急。
吴笑着道:“干戈止了,西城那边都安稳了,仍归我们。”
李喜听了又惊又喜,忙问道:“皇帝老儿把平瑀攻占的城池要回来了?”
这一问引得鱼商齐三也凑了过来,边嗑瓜子边含糊道:“咋整回来的?”
吴往下看了看帛,忽看到几字,连连叹气摇头道:“赔金千万,皇质作和。”
“啥玩意?一千万两黄金?他这是要搞死我们啊。三两笔合约就哗哗欠了万两债,这上面的人是不累,可还债的归根到底还不是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
“齐三你就少说两句吧,咱皇也是没办法。”李喜劝道。
“他没法办?我呸。”齐三吐了口中含着的瓜子,骂骂咧咧道:“谁不知道这天下是五帝的天下,北槊戎牧,白帝领着一干子放牧爷们研兵器,枪、棍、刀、矛、戟那不是样样上品?还有战术,鹤翼阵、长蛇阵、偃月鱼鳞不都是白帝和手下人发明的?”
“中原平瑀更不用提了,隆泰那会儿,更是富于四国之上,短短几年间占领了膏腴之地。还有沔夏纵横,靠大小江流发家致富,从野蛮小国,也成了一方霸主。再说十峪险地,沅帝是塞要险关的好手,再险峻的地形一样建国建郡。最后埏侯在滨,说的是咱们,可你看看他东辰帝,抱着滨水这么好一块地,实在没干什么造民福的事,如今战败,为了他那宝贝国土不丢,一个玺印就把咱们当万两买了……”
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吴贵出声斥着:“齐三儿,别说了。”
齐三一晃神才发现周围围了一圈人,幸怏怏地闭了嘴。旁人听得正起劲,见齐三不说了,颇有微词。
“贵哥,那皇质和亲去的是哪个皇子?”李喜提及质子一事,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围观的人一听“和亲质子”,立马嗡嗡谈论起来。
“我听说是那风流的四皇子。”
“东辰帝那般疼爱四皇子,怎会让他去?”
“那是……跋扈顽劣的五皇子?”
“哎呀皇后将他作心尖宠,也不可能也不可能……”
“那太子二皇子掌事,皇上更不可能派他们去了啊。”
“就是啊……诶贵哥贵哥,皇上到底派了谁去啊?”此话一出,众人的眼神纷纷投向拿帛的吴贵。
吴贵看着帛上朱迹二字,叹了口气,良久才缓缓道:“六皇子,杜佑。”
“啊?”众人一阵惊讶。
若不是今日帛上提及,埏侯的人大概都快忘了,东辰杜氏还有这位默不作声的皇子。
这六皇子杜佑天生体弱多病,性子也是默不吭声少言寡语的那种。早些年被封为怀王,可谓短折为怀,人们都道是个不吉利的封。皇子打小文武不通,在诸多有才能的皇嗣中,显得黯淡无光;在处理朝政朝纲上,那更是毫无用处。且近些年越发沉默,去年竟被遣送到永安立府。永安是埏侯海滨边陲的小辖县,估摸着辰帝是不打算顾这个皇子了,给个小小县守后也没再管他。如今敌国胜了要皇质,这皇家便当做扔什么不重要的东西般,将六皇子送去平瑀和亲。
是以,签订合约的第二天,辰六皇子被催着、赶着,坐上马车出了埏侯边界。没有浩荡随亲队伍,没有金银彩礼,他所带的不过是一辆发出吱呀声的马车和一个随从。
这般屈辱寻常人等无法忍受,辰六王若也是个平平常常的皇子,那么必早已在深水囚笼的权力漩涡中成为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可他是杜佑,他没有在王权富贵的深府之中沦为牺牲品,没有同污浊秽气一体。无关乎六皇子的身份,他只是杜佑,一个将会对整个王朝产生巨大影响的人。当然,此番自是后话,姑且不提。当他入平泽时,已是数月以后。
平泽乃是平瑀国都,其繁华程度与埏侯都城离安相比,可谓是大巫见小巫,大象遇蚂蚁,毫无相提之趣。如此昌盛富足之地,作为和亲皇子待遇应是上等的,可六皇子毕竟是战败小国的皇子,平瑀又尚等级,傅帝对这位外来皇子自是不上心。怀王的马车仅仅过了平泽的城门就被叫了停,平泽何其大,城门所在之处仅仅是人烟罕至的城西。
几个职位不高的官员将怀王及其随从带到一个院子里。院子不大,内有几间陋屋,几件寻常摆设,表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这皇质子处境着实凄凉了些,来伺候的人漫不经心,地不勤扫,饭不勤送,即使送来了也与馊饭无异。所幸有一少年在杜佑身边照拂一二,倒也住得不至凄凉。
少年是怀王的随从,少孤,八岁起一直跟在杜佑身边,小小年纪,倒是格外护主,今见主子这般处境,便去附近山林里采了些草药,卖得几串铜钱,让主子吃上了些正常饭菜。
少年常想,若自家公子不是天生柔弱身子,不是淡漠无争性格,怎会落得这般地步。可每当他想将这些告诉公子时,公子那副不问世事、温柔平静的样子,使他生生住了嘴,只能在心底叹息:本应安然平淡一生的公子却成了战争的牺牲品,受他人掌控,实在有些惋惜。小磊子的担心自有道理。可正如他人所言,辰六皇子依然是那个温和柔弱的皇子,永远有着一副处事不惊的温润模样。
宫里传来消息时,这位质皇子正坐在小院的东房看书,白皙修长的手搭在檀木的桌案上,时不时轻敲几下。身上穿的是和来时一样的绣有淡绿竹画的白色衣衫,略显旧样,许是洗了数次。尽管衣衫泛着陈旧的黄,可仍然掩盖不了此人身上特有的气质,暖日的清风拂起衣角时,他周身散发的如玉般纯净的气息,如山间松柏之气骨,傲然遗世。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房门猛地被推开。
“公子!”小磊子急忙进了屋子,将红色的帖子递到杜佑面前,“宫里来了帖!”
“慢些,莫要着急。”杜佑温和一笑,白净的手接过帖子。
帖子上印有金色龙头样式,是大宣皇室的一贯章印。
打开帖子,大致扫了一眼,是午宴的邀请。正要合住帖,忽见尾行几字令他脸色微变,眉间有了几丝凝重,顷刻便恢复了原来平静的神色,随后将帖子收入了衣袖中。
站在一旁的小磊子未察觉他的异常,见他读了帖,忙道:“帖昨日出,公子今才见到,莫不是故意为难公子?”
小磊子有些着急,面颊憋的红润:“此时已是巳时刚过,城西本就偏僻,这帖又通知的晚,若公子此时启程,最快也需一个时辰。”
“租马车吧。”说完,杜佑起身,偶然间瞥见落在窗台上的小黄雀。小黄雀偏头看了看他,扑腾扑腾翅膀又飞走了。
“啊?公子……”小磊子欲言又止。
他转头看向小磊子,颇有耐心地问道:“你可还想说些什么?”
只见小磊子挠挠头,一脸的为难:“公子,小磊子不是没想过租马车,可若租了,公子明天的吃食怕是没有着落了。”说着,他从衣衫的夹层中摸出几个铜板,“公子,我们就剩这些铜板了。”
杜佑温和一笑,拾步往屋外走:“你且去租,明日自有明日的路。”
小磊子疑惑地看着自家公子离开,愣了一会儿之后,仍是没反应过来公子说的话,直到眼神突然瞟到木椅上的锦色披风,他一拍脑袋:“坏了,公子没披披风就出去了!”想到公子虚弱的身子骨,小磊子忙取上披风往杜佑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再见到杜佑身影时,已是在小院门口。小磊子将手中的斗篷展开,小心地为杜佑披上:“公子,仔细身子。”
杜佑接过细带,双手轻挑,系了结,轻声道:“一里外有家马棚,你且去一趟,切记,要租最老的马。”
“最老的马?”小磊子心有疑,但出于对公子本能的信任,还是听话地租老马去了。
公子虽身子羸弱,可聪慧过人,外人皆道他文武不修,武不修是实的,可这文……小磊子暗道,莫论言谈,就那长篇大论,公子不知撰写了多少,世人眼拙啊。
他收起心思,想着赶紧寻得马车回来,留公子一人在这,实在不安全。
所幸小磊子打小干过许多粗活累活,体力好,腿脚也灵活。没一会儿便见一红布招扬,上有‘马驿’二字,小磊子心中一喜,连忙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