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时候,本该是暖和地穿着青衣出游的日子。皇子们扬着笑脸踏青,唯独他在阴冷的偏宫里陪着哭肿眼的母妃。
就在方才,母妃为了保护她,将父皇宠爱的姨娘推下了水。姨娘挺着大肚子直喊疼,被下人七手八脚赶紧送进了厢房。叫来的御医摇着头连连叹气,父皇气极,打了母妃,那嫌弃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早知朕就把你们送回那难民营。”
“赶紧带着你那不成器的儿子给朕滚!”
母妃一个劲地哭着摇头,父皇在没看一眼,命令侍卫将他和母妃关到了冷宫中。他觉得父皇这次是真的不想看见他们了。
母妃是从难民营里出来的,早些年战火燎原,殃及母妃的家乡,母妃逃难出来进了难民营,在河边净了脸,母妃生得好看,洗去了路途奔波留下的尘土,更是世间难得的美丽。这份美丽,吸引了至高无上的那人,微服私访路过的他强行将母妃带回宫中。母妃一介弱女子,怎能反抗的过坐在皇位的那人,只好卷进了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
那人对母妃并不好,宠幸了没几天就将母妃冷落,后来又打入冷宫,贫寒交加下,母妃永远地留在了去年春暖花开的三月,那年院子里的春兰再也没开过。
母妃尤为喜欢她院子里的春兰,日日看,精心照料,她逝后,那春兰竟再未开过,一直到他离开埏侯的那天,晨间雾蒙蒙,下了小雨,收拾东西出了院子一看,春兰竟然绽开笑颜,像是在送他远行。坐着吱呀吱呀的马车出了府邸,很久之后再回头时,雨已经停了,望着身后苍茫的埏侯大地,想起的是母妃临走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儿珣弈,可要长命百岁啊。”母妃笑了,那是她最后一次笑。
杜佑没忘记母妃的叮嘱,也没忘记那冷酷无情之人是如何对待他和母妃的,虽知郡主不同那人,但听了她那番言语,还是忍不住心下一冷,眼神暗了又暗。他未做停留,提步移至小灶房。待走近了些,又听到灶房里侍女的小声议论。
“听说十峪皇子这次是来和郡主和亲的。”
“和亲?咱郡主不都有驸马了吗?难道那皇子要做妾君?”
“皇子肯定是做大夫主啊,怎么能做妾君。”
“有道理,十峪皇子身份尊贵。诶那质子怎么办?”
“怎么办?休了呗,要不然……”
“嘘,嘘,来了来了。”
两个小侍女见杜佑进来了,赶紧转身干活忙碌。杜佑没说话,兀自端起烧好的水回了厢房。
“你看他,连个倒水的侍从都没有,郡主肯定不待见他。”侍女悄声聊着,殊不知隔墙有耳。
常歌送走了沅涣,转身进了大厅,刚坐没一会,白若行色匆匆,进了大厅。
“出了何事?”
“报告郡主,府里下人嘴碎,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您说过若是府上有人说了驸马不好的言论就禀告您。”
常歌略有些诧异:“上次教训了几个,还不长记性?”她刚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都说了些什么?说出来让本宫听听。”
“说十峪皇子要成为您的大夫主,您还要休了驸马爷。”
常歌握着杯子的手一紧,神色一凝。
“属下还见着驸马爷进了灶房,似乎是听见了。”
“驸马亲自下灶房?”常歌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是的,取水去了。”
小磊子和颜儿去瑜书堂取文房四宝、购置用品,给他身边派了些人,他拒绝了,只有一个侍从到底还是不方便了些。
但是给他别的人,他也不用。常歌揉了揉太阳穴:“先把那些嚼舌根的打发出去。”
“是。”白若退下。
常歌放下揉太阳穴的手,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眼神看着窗外良久,似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头敛去了眼里的神色。
不知是何人放出的消息,十峪皇子和郡主有意联姻一事传遍了平泽,市井都在议论着,右派的大臣听了这些小道消息,次日早朝将此事上报,谗言皇帝下旨让郡主远嫁十峪,以和两国只好,免百年战争之苦。
此言一出,大殿里一片寂静,皇帝思虑一会,询问常歌的意见。
“臣女以为平瑀素来遵礼教守道德伦理,臣女既然已有大夫主,休原配,去给他人做妻,实数不合礼数,况十峪皇子并未提联姻一时,不知诸位大人从何听得皇子要与臣女联姻?”
“这……”众大臣面面相觑。
“怕不是一些市井小言吧,诸位都是朝廷命官,怎得胡乱听信小人谗言?”
大臣们都说不过郡主,低着头没人敢应。最后皇帝挥手一笑结束了这场闹剧。
下了朝,常歌回府后思虑良久,想起说着要送驸马回埏候一事,还是决定去后厢一看。沿着竹廊走,两边茂林修竹,苍翠欲滴。刚迈进弧形院门,只见那人站在兰花树下,略微抬头望着满天飘舞的青白花瓣,微风拂过,那人轻轻一笑,世间万物都要被那笑容迷晕了。像是等了一个雪季,这一笑,就将沉睡的生灵唤醒。听闻前人有诗,用来形容驸马正好。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只是驸马比这诗还要多上三分立竹之气。
常歌又走近了些,那人清澈的声音忽然传来。
“郡主决定好了?”
她脚步一滞,心里那么一刻的慌乱。又见他转过来认真地看着她道:
“回与不回,但凭郡主一句话。”他眼神深邃,直直地望着她。
杜佑从不觉得自己是被掌控命运、任人摆布的人,相反,他运筹帷幄,深藏大计于心。他和郡主是同类人。他知道她的计划,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他的去留,此刻全凭她。
留下来,就帮助她,二人的目标并不冲突,完全可以联手。不留下,那就各走各的,互不干涉。于他,于她,都是一样的,各自该实现的目标,绝不会因为外界而放弃。
常歌看着他,他平静地看着她,面色毫无波澜,但眼眸深不见底,分辨不出是喜还是悲,眼神复杂地像一场漩涡,让人越看陷得越深,探不到底。
常歌自知血海深仇的重任在生,恐连累了他,但现在,她这样看着他,觉得似乎把他留下是更好的选择。回到埏侯继续受委屈,不如把他放在身边,还能有个照应,这一来二去一想,常歌明白了,这是多了一个帮手,何乐而不留呢?
常歌清了清嗓子:“驸马哪里听的传闻,你这样的人才本宫还打算留着做军师呢,怎会放你回去?”
张口胡来、歪曲事实的本事她倒是用的挺好。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十峪皇子是本宫的师兄,驸马放心,本宫不打算和十峪联姻。”
杜佑突然笑了:“这是郡主的自家事,郡主只需跟在下合作便可,其他方面无需考虑杜某的感受。”
那也不能再进门一个。常歌想着,突然好想意识到了什么,抬头一看,却见那人已经兀自回了厢房,常歌觉得有点奇怪,却说不出来,只好揉揉太阳穴,继续回屋处理政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因为常暮兰的这一个选择,二人的命运更加联系紧密起来,更加纠缠不清,这一决定,于他,于她,都有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