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良冲帐外命涂匡将塔尔带过来,塔尔五岁了,一举一动像极了呼延良小时候的样子。呼延良从未怀疑过莫肃所说的话,但看到塔尔的一瞬间仍是百感交集。第一个孩子,这是有呼延良血脉流淌着的第一个孩子。
“爹爹。”塔尔小短腿踩着小碎步跑进帐内,一声爹爹让温瑜与呼延良齐齐惊愕。
“不得无礼。来到娘亲这儿来,这是呼延国的大王爷,叫王爷。”温瑜瞪着眼睛不可思议,从塔尔懂事之后她从未提及呼延良的事。
“娘亲,你骗坤儿,他是爹爹。坤儿见过娘亲的画像,听过莫肃舅舅和娘亲说话。我爹爹就是他。”塔尔蹦到温瑜怀里,扭过头毫无忌惮地看着呼延良。说罢,还用软乎乎的小手指戳了戳呼延良的肩头。
“小家伙,你不怕本王?”呼延良的声音细细听着竟带着些颤抖。他已极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因为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乱了心神。
“不怕。娘亲说坤儿长大要做北域最厉害的剑客。娘亲说,做最厉害的剑客就什么都不能怕。”塔尔昂起小脸,有些骄傲地说,“娘亲,刚刚很多人,坤儿都没有怕,也没有哭。”
“来,让爹爹抱抱。”呼延良说罢要从温瑜怀里把孩子接过来。
“王爷,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叫错了人,王爷莫恼,切莫怪罪。”
“温瑜你好大的本事,这是本王的儿子,你却瞒着本王这么久。如若本王不打这察合台,如若呼延不意图兼并塔城,你准备瞒本王多久,四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呼延良根本不敢细想。想到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念之差,可能就会错过自己的亲生骨肉,呼延良着实觉得后怕。
呼延良一连串的反问一句一句地扣在她的心上。“没…没有,我没打算瞒你……我也是到了塔城才发现害了喜,也就是因为有了坤儿,我一个敌国来的女人在异国他乡怎么抚养一个孩子平安长大,所以我才求莫肃娶我,有了郡王府做依靠,坤儿才能平安长大。”
“你是因为儿子才与莫肃成婚的?”
“是。”不知怎么的,宫里的老规矩说的可是母凭子贵。可这儿子来了,怎么温瑜说话倒是没了底气。
“那你与他可有过夫妻之实?”
“没有。”温瑜说完柳叶眼怒瞪了呼延良一眼。
温瑜此话,呼延良是信的。眼下他突然觉得心情大好,压在心里郁结四年的石头被温瑜几句话便挪了开来。
呼延良还想说些什么,怀里的男孩却上蹿下跳地一会捏捏他的脸,一会儿捏捏他的胳膊。呼延良没办法,只忿恨地瞥了这个欺上瞒下的始作俑者一眼,转头去和怀里这个活蹦乱跳的小怪物说话。他虎头虎脑的,脸上还有些肉嘟嘟的,呼延良手肘上感觉到了真实的重量感。这让他切实地感受到了初为人父的那份喜悦。
“我叫呼延逸坤,也叫塔尔可尼。可尼是莫肃舅舅的姓,娘亲说不能告诉别人我叫呼延逸坤,见到外人要管舅舅叫父王。”也许是血缘真的是个神奇的媒介,不过是初次见面,坤儿就与呼延良熟络起来。
平日里杀气腾腾的呼延良,此刻身上也毫无令人不寒而栗地戾气,眉眼带着温柔,任凭呼延逸坤在他怀前摆弄着案几上的文书。
孩子在呼延良怀里玩儿了好一阵。父子两个人亲密无间的说了许多话。坤儿懂事得早,与呼延良的交流竟然异常顺畅。若不是温瑜拦着要孩子睡觉,呼延良大有要将四年间缺失的故事今夜一晚听完的架势。
遣涂匡将睡着了的孩子送回嬷嬷帐内。温瑜面无表情的立于帐侧擦拭着自己的弓箭,似是有心事。边陲的夜凉得很快,呼延良拿了自己战袍披风出来。
“夜还很长,不妨给我讲讲四年前的事儿?”呼延良的声音松弛下来,“大漠夜寒,披上。”自己风餐露宿无碍,但这心尖上的人,是一分都不舍得伤的。此刻在温瑜身边,他不再是那个骁勇的大将军,而只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而已。
呼延良银白的袍子有些许血污,他替她系好领口。温瑜余光看到四年未见却夜夜入梦的侧脸,那是她魂牵梦绕,纵使醉生梦死都久久不能忘怀的男人。
面如冠玉,目若辰星。呼延良的王者气概,是与五官相衬浑然天成的。
还记得许多年前宫里曾经来过一个老道士,那时的呼延良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时期的呼延良眉眼中比如今多一丝清逸俊朗,少了几分如今的气魄。老道士只是一见,当下便拜了君王礼,直言此少年有帝王风骨。
彼时尚且年幼的温瑜不懂何为帝王风骨。见到如今的呼延良,这才明白。四年过去,如今的他甚至不需多说一句话,只是兀自地立在那里,便如同鎏金美玉,带着让人仰视的光芒。戎马十载、宦海沉浮,四年后的他威而不怒,一言一行都带着浑然天成的大气磅礴。
温瑜转过身,面对着他立着,将金发冠外的散落的头发替他捋上去。大漠月夜,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英俊的轮廓。温瑜冰凉的手指,沿着发鬓轻轻划下来,划过微蹙着的剑眉,划过那双深邃的黑眸,划过挺拔的鼻侧。
温瑜手指这若有似无地一下一下,便轻轻划开了呼延良心上四年的冰层,便划走了他四年全部的恨意和苦痛。
“今日外城战事很紧张吧?你的身手我是放心的,但护甲还是要私下穿好的。想必战报此刻正快马加鞭得往西京传,坤儿的存在怕是也瞒不住了。”
“从今以后不必叫他塔尔,他是我呼延良的儿子。父皇的长子长孙,待回西京后,王府大宴天下宾客三天,世人皆知坤儿是我们的孩子。”
“你就不曾怀疑我?”
“不曾。”呼延良回答地斩钉截铁。
“我异国四载,带回一个儿子。长子长孙以后是要做呼延国王位继承人的,你就不怕?”
“不怕。”两人默契的对答,似只是离家征战几月的夫君与夫人。就好像,横亘在两个人之间漫长的四年相思之苦荡然无存。
“呼延良,你是不是疯了?”
“是。我几乎动用了我在塔城国的全部探子来联络你,送进你府邸的东西,你从未回应。我只能靠暗探旁敲侧击地打听确认你过得是否还好。后来连暗探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了,我只能听塔城国平民们的议论,人人道莫肃对外来妻子十分宠爱。是,我早就疯了!我想着你是不是真的变心了!”
呼延良几乎是在咆哮了,额头上爆出突出的几条青筋。温瑜觉得就连脚底的沙土,都被他的声音扰动了。
“许是我温瑜的心在你的心里,便是如此善变?竟毫无情义可提?”温瑜柔和的声音,是呼延良最好的安神药。她只是一张口,呼延良方才患得患失的愤怒,便慢慢化成了大漠中最缥渺的沙。
“毕竟你和莫肃是青梅竹马。他喜欢你多年了,对你又温柔,你变心了也实属正常吧。”仔细听来,呼延良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委屈?
“难道你对我不温柔?”温瑜轻轻笑了一声,眉眼弯弯,温润如这天际月色。看着眼前的人别扭的表情,她伸出手抚平他皱着的眉。
饶是呼延良如今在旁人眼里是多么不怒自威的大王爷大将军,他在温瑜眼里,总还有一个片刻,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少年郎。
呼延良不说话,即刻将温瑜伸出的手紧紧握住,仿佛只是一松手,眼前的人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温瑜没挣扎,还只是浅笑着说话:“我和你也是青梅竹马。”而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怕是比余生她遇见的所有旁人的感情加起来,都要情深意重。
“我怕,我太怕了。我年年向父皇请战,朝堂上人人以为我呼延良贪功,想求个战功把东宫太子的位置抢下来。可是他们不曾知道我心里打算的除了攻破塔城,还有,找回你。”
“我知道。所以国战首战你不打更易攻难守的莫瀚部,却偏偏取道漠北绕路打莫肃的察合台。”温瑜被呼延良紧紧抱在怀里。呼延良的力道很大,仿佛在怕他只是一松手,怀里的人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温瑜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低低地不断地重复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有多爱我,我都知道。你有多思念我,我也都知道。因为我的心意,也是一样的。
可惜许多事并不是有情饮水饱的,为人母之后,温瑜开始不得不为自己的亲生骨肉考虑。
“但做你呼延良的女人太难了,做你呼延良的儿子更难。坤儿还小,我怕他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若我连妻儿都护不住,加官晋爵又有何用?”呼延良话说得很急,生怕一句话说岔,便放走了失而复得的人。
四年前,呼延良恨自己还不够强大,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四年后,他羽翼丰满,已是北域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王爷。四年前的折戟沉沙,四年里的修鳞养爪、枕戈坐甲。如今他终于有足够的底气,敢说出那句,我定护你安然无恙。
温瑜太懂他的心,只是往事历历在目,更何况坤儿尚且五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将那句话,狠心地问出了口:“呼延良,那如果四年前的事情重演一遍,谁又能保证这次那一箭还会偏右三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