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国君的长安殿今日迎来了许久未见的人。

九公主一身黑纱，唯有指尖与唇间是一点绛红，扭动着腰肢笑盈盈地从殿外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下人，一人端着酒盅酒壶，一人端着一坛酒。

“你怎么来了？”呼延国君听到方才的通传就搁下了笔，眼神跟着乞单珠的脚步直到她裙袖一甩大大方方落了座。

九公主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人人都知道九公主的名号，却几乎已经没人记得她是乞单珠了。

当年呼延国也只是藩国之一的时候，乞单国与呼延国毗邻，乞单族民风剽悍却不擅庙堂之道，彼时只是一介小王的呼延弼利用了这一点，笼络乞单族勇士组建了第一支军队。而九公主的父亲乞单玖正是这支军队的首领，乞单玖率领这支部队替呼延弼开疆扩土，帮助呼延国建国。

待呼延国建国定都西京之时，呼延弼摇身一变成了龙袍加身的呼延国君，而替他卖命拿下江山的乞单玖却在围攻温都城的最后一战时重伤不治。本该是论功行赏官居高位之时，却丧命温都草原，马革裹尸，成了草原上游荡的孤魂野鬼。

呼延国君顾念乞单玖为呼延国开疆拓土之功勋，将其未及笄的女儿乞单珠留在了宫中，视为亲生妹妹，封了护国公主，给予了可保她一生安好的荣华富贵。为缅怀乞单玖，因此乞单珠的公主名号便取了九公主，从那之后，世人只知九公主，再也无人知晓乞单珠。

“怎么了，臣妾不能来？”九公主行了个礼，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将酒与酒盅放到了长安殿西侧的桌案上，这边低着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九公主虽然长期寓居宫中，国君视其为胞妹，但国君进后宫的次数十次有九次半都是要去笃安贵妃的怡康宫的，实际上九公主与国君见面也不过是在日常的仪礼宴席上，隔着文武百官就连话也很少私下里说上一句。

“没什么由头，只是想陛下这个做长兄的，来讨杯酒喝罢了。”

国君点了点头没有提出异议，示意九公主可以走上前。九公主于是将酒坛子打开斟满酒壶，然后端着酒壶酒盅走了上去，走近国君的金案。

国君坐在龙椅上，九公主跪坐在他脚边替他斟酒。

“陛下都知道了？”

“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这算计人算计到头发丝的乞单珠，若是没有点火烧眉毛的要事，她又怎么会装着胆子跑到长安殿来。呼延国君看着这个妹妹长大，对于她的那些心思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温瑜能干，为陛下生了个皇孙。臣妾可是听说，那孩子虎头虎脑鬼灵精怪的，和这良儿小时候可是一模一样。哎呀，我这也算是个做姑奶的了，可是惦记得很。”

“你见过那孩子了？”

“那自然是没有，那孩子从伊尔郡就上了神谷山，臣妾久居深宫高墙深院，怎么有机会见到呢？臣妾只是听当时派到伊尔郡的线人传回来的消息罢了。”

“大军出征，你竟然安插自己的眼线？”呼延国君虽是这么说，可语气却并未动怒像是并无意追究。

果然，九公主倒也是坦然，笑了笑将酒盅斟满，气若游丝地说：“有臣妾在这一滩浑水里搅局，这陛下才能看得更清楚明白不是？”

呼延国君疑心病极重，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谈不上信任，尤其是，从古至今儿子忤逆谋反毒害父亲以谋求皇位的事情可是不少，因此对这三个儿子，呼延国君的猜忌随着自己的衰老可谓是越来越甚。

儿子们之间的争斗，大臣们的拉帮结派呼延国君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倒觉得互相牵制总好过一家独大功高盖主。这些年来，九公主明里暗里笼络着老二呼延朗，甚至和老四的几个门下关系也算亲近，**看在眼里但是也未干涉，只当是他留下制衡老大呼延良的棋子吧。

“所以你同朕说这皇孙之事又是什么意思？”

“这孩子生在塔城，由温瑜从塔城带回来。陛下您想想，这温瑜当年从呼延走的时候可是一个人走的，当时还劫囚车厮杀着呢，可全然没有身怀六甲的迹象，怎么到了塔城就怀上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这孩子不是良儿的？是塔城人的？”

“这……臣妾可不敢妄议。”

九公主吃准了国君的多疑，这几句话一出，国君必然怀疑起那个寄养在神谷山上的孩子的血脉。

“陛下不如再想想，这温瑜是温都妖女，若那道长和陈云之大人所言不虚，那么温瑜所选择的人便是未来的天下之主，陛下难道就不怕？

“良儿本就有继承大统之能，就算没有那妖女，朕又何时说过，待朕百年之后这天下不是他的？”猜忌归猜忌，顾忌归顾忌，但是这三个儿子中唯独能当大任的还是要数这呼延良了。

说完，呼延国君斜眼给九公主递过去一个恶寒的眼神，语气不轻不重地说，“你千算万算，算得再对，选错了人就是一场白费功夫。”

“可是……”九公主的身上是没有丝毫对国君的惧怕的，她似笑非笑地开口，语气像是绵软的绸缎藏着一把利刃，“可是陛下难道就不担心，或许这温瑜选中的人根本就是塔城人？”

“你什么意思？”

“她可是足足在塔城待了四年，四年足够多少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呢？那孩子来历不清不楚，陛下就不怕，她再回呼延只是障眼法，为的就是蛊惑大王爷，顺势成就塔城的基业？”

“你有证据？”

长安殿外报时的钟声鸣响，钟声在偌大的西京皇宫内回荡。这座新建不过三十余年的王朝还尚且在奠基之时，如此年轻的国家是经不住再多的风雨飘摇的。

呼延国君手按在龙椅手握的龙头上，眼神深邃地看着长安殿外空空如也的广场，中轴线上分布对称的宫殿楼宇，光影透进来落在朱红色的大殿漆木圆柱上。

九公主看着国君的表情，看来自己今天这一番来长安殿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国君拿因思虑而皱起的眉毛，明明白白便是已经对温瑜满是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