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新亭位于江畔小山之上，山脚下滚滚大江奔流而过，不远处便是低矮残破的建康城。

自上次被流民帅差点攻破起，由于财力不足，建康城并没有进行过修缮。斜阳照在城中，城内各处有炊烟袅袅升起，在晚风中轻轻飘荡着，一派祥和景象。

名满天下的林文甫选择了归隐，自然有大量的门生故吏赶来送行。当然也有人是冲着夏大将军来的，毕竟此时已经是永熙元年，帝国权柄最重的人便是掌管军部的夏大将军，而夏大将军是林文甫最得意的学生。

此时人们早已散去，新亭外便只剩下林文甫和夏瑾这一对师生。

“此战……燕贼铩羽而归，我方收复三郡之地……“林师看着滔滔江水，回首看了夏瑾一眼，”这场大胜，你是如何看待的？”

夏瑾道：“这是陷阱。”

“何解？”

夏瑾道：“自陛下带着我等南归开始，一路上虽一直被追杀，却并无燕贼三大军团的人出现。想来那时，云氏女便知晓了我们的目的，三大军团不再理会我们，都已经赶往两淮。我等还在归途之上，燕贼便已经集结完毕，展开了此次大战。”

林师点头。

夏瑾继续道：“燕贼先利用内奸在廷议上鼓噪陛下无资格继位，逼迫我等护主南下，在无后顾之忧后，燕贼便重兵屯于两淮，发动雷霆一击，连取三郡之地。这次我方反击之猛烈强悍，亦是出乎我之预料，老师大概也未曾想过，军部被激怒后展现出来的能力。”

林师点头笑道：“江南男儿的血性，老夫以往的确是低估了。这一战，的确是慷慨激烈，前所未有，夏家儿郎都是好样儿的。”

夏瑾脸上现出一丝骄傲之色，继续道：“此战燕贼看似先胜后败，三大军团却丝毫无损，根本不影响其实力。而此战过后，我方精锐至少折损三成，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复原。我方反击之时，燕贼三大军团根本不与我大军接触，以我等和云氏女这么多年交手的经验来看，这一切根本就是她的精心筹划，我等预料不到的事，全部在她的筹划之中。这一次，她并非是要取两淮之地，也并非是想一举攻克建康陪都，她要做的，就是利用这次大战，来消耗我方的实力。现在看来，她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此战过后，两淮一线，是战是和都在燕贼一念之间。这样的大战再来上两次……我便很难支撑下去了。——老师，你还是不该归隐。”

“决定了的事，还说这些干什么，老夫无能为也！”

林师摆了摆手，叹息道：“你看得很清楚，老夫便放心了。云氏女行事，处处快人一步，我等的应对，根本无法跟上她的思路。现在看来，她只是想将我们赶出北地，根本不在乎主上能不能登上大位。“

”她根本没有将你我视为对手，只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这个女子，当真厉害，只可惜非我族类。不过天下之事，总脱不开事在人为四字，老夫离开之后，国之大事，你多费心。”

夏瑾点头：“我会尽力。”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解释。”

“老师请说。”

“黄澎——何罪！”

林师背负双手，看着远处的建康城，又重复了一句：“黄澎——何罪！”

“老师，那时你我还未到建康，这是军部的命令，和我没有关系。”夏瑾低声道。

“殉国的太守满门抄斩，弃城逃走的太守只是流放夷洲，纵然黄家和夏家不睦，又何至于如此？”林师盯着夏瑾，“这件事，你须给我一个交待。”

夏瑾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是，老师。”

……

……

“给左公梁的书信，我已经发出去了。”

“……老师，这又何必？”

林师看了夏瑾一眼，淡淡一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如今主上已然登基，而两淮一线依然在我之手，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原来准备的那步闲棋，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是么？”

夏瑾点头。

他的确是不喜欢苏家那个少年。

很不喜欢。

“一场大战，惨烈如斯，山河凋敝，民不聊生……这时纵然是再好的文章，又有几人去关注呢？“

”然而老夫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走这一步，为那苏家少年扬名。”

“那两篇文章，我不单送给了左公梁一份，还有一份送去山阴，很快就会到王书圣的手里。太学和国子监，也都很快能看到那两篇文章。“

“这样做，不过是为了看起来更合理而已。其实只要让云氏女看到，就足够了。”

“这是我归隐之前，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毕竟从此之后，便只有你一人面对云氏女的压力了。”

“天不生云霜，万古长如夜……那个女子唯一的弱点，就是骄傲了吧——呵呵，也可能根本不是弱点。然老夫无能为也，只能最后作这一件事情了。”

“这样的一点儿小手段……估计她根本就不在乎吧。可又能如何呢，老夫也是尽力了啊……”

……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林师的马车已经远去，夏瑾立马道旁，耳边却回响着林师最后的一句话。

“陛下宽仁……你要善待陛下。”

声音虽轻，在他心中却如同惊雷一般。

难道老师他……已经发现了什么？

……

……

方山如墙，兀立北方。丹水如带，蜿蜒曲折。

“看来这天下之事，并不是那么容易推演的啊……幸好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

苏大郎靠在躺椅之上，看着一张最新的两淮一线传来的消息，叹了一口气。

现在已经是永熙元年，东平王已经成为了新的皇帝，这并不算是意外之事。而两淮战局的发展，则是出乎他的预料。

原本想着燕贼会趁着帝国方面夺嫡之事增加压力，两淮一线将会陷入苦战，却没想到双方却是打了一个极大的来回。

先是燕贼一方连取三郡之地，看上去势不可挡，后来却是帝国方面绝地反击，一举收复失地，把战线推到了原来的地方。

说实话，当燕贼连取三郡之地的消息传来时，他也是有些不安的。因为那个时候，没有两淮之地作为屏障，等于说顺阳川的右翼已经暴露在燕贼面前。这对于一心想要苟着的他而言，并非是一个好消息。

然后便是帝国方面闪电般的反击，连番血战之后收复三郡之地，让他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认为自己是帝国百姓，可是侧翼掌控在帝国方面手里，似乎还是比掌控在燕贼手里让人安心一些。

而最终，帝国军部彻底封锁运河，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