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仰视角。
冰冷的雨水从天而降,阴霾的天空遥远而又模糊。
远处高塔上的报时机还履行着它的指责,恍惚中敲响了14次。
不被记载的一天,北9区附近废弃的垃圾场里,一个年仅7、8岁的小男孩从废墟中醒来。
眼前的事物还未清晰,无数人类的临死前的喊叫和奇异的兽吼便传到耳边,此起彼伏。
他皱了皱鼻子,是泄漏的蒸气与硝烟混合的味道。
少年艰难地揉了揉杂乱的头发,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感,把手移到眼前,上面沾染的灰尘和原本的皮肤都失去了颜色,只有半凝固的血液依旧鲜红。
他颤抖着拄起身躯茫然四顾,断壁残垣中,往日就不算生机的垃圾场此刻更是宛如地狱。
各种寄生着机械肢体的怪兽游荡其中,其中不乏高达五六米的巨型个体,它们力量极强,抬爪挥尾间便能击碎徒有四壁的房屋,躲藏其中的人类在他们的注视下更是无处遁逃。
接下来便是撕咬、挣扎与破碎......
相比于眼前的惨剧,小男孩只是发现,自己的视线里一片灰暗。
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但无济于事。
天空是灰的,大地是灰的,就连肆虐的怪物和挣扎的人类也都是灰色的。
各种声音在他的耳边隐去,他努力寻找着任何其他的颜色但一无所获,直到某个巨大的寄生种将爪中的人类塞入嘴中,牙齿咬合间,某些液体迸溅了出来,他的世界才闪过一抹血红。
他眼瞅着那红色的液体顺着怪物的嘴角流出,黏连,滴落,最后掉在灰色的积水中渐渐淡开。
一时间呆了。
这个名为波洛的男孩,在这场兽潮里,失去了分辨颜色的能力。
和这片土地上很多的孤儿一样,波洛只是个名字。他并没有姓氏,甚至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从懂事的那天起,他唯一的本能就是翻找垃圾堆里的食物,让自己不至于饿死。
直到有一天,他在垃圾堆里捡到一片从未见过的事物,塞进嘴里发现富含水分口感微酸,旁边残年的老人告诉他这是一种叫做菠萝的水果,他便作为自己的名字沿用至今。
一处弯折到极限的蒸汽运输管在他身边破裂,湍急的蒸气从中迸发而出,小男孩这才回过神,缓慢地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这是一次在警报之外的兽潮,寄生种们毫无征兆地袭击了离北9区还有着一段距离的垃圾场。平时喝到微醺,总要吐沫横飞和人讲起年轻时宰了多少寄生种的垃圾佬们,只是一瞬间,就被那些机械和肌肉纠缠在一起的巨兽撕成了碎片。倾运工人们慌忙组织起来的防线同样没有撑得过10秒。
于是,人间和炼狱,仅在10秒之后就开始重叠。
当时的波洛,正用指尖绕着从垃圾堆里翻找出来的破旧项链,打算去回收商那里换点铜子儿,弄一顿绝不丰盛但足以饱腹的晚餐,却不知一墙之隔的地方,恐怖的寄生种们已经开始袭击人类。
等尖叫声响起,波洛还没有回过神来,身后的墙壁就已经被某些巨力撞破,将他掀翻在地。
所幸,倒塌的房屋并没有完全砸中他,只是将这个瘦弱的男孩挤压在一处角落里。
波洛眼中最后的彩色画面,是一只满布齿轮和铆钉的铜黄色巨爪从他的头顶迈过,掀起的砖块砸向他的脑袋......
等他醒来,就是眼前这幅景象了。
怪物们的捕猎还在继续。
这些或有着钢铁巨爪,或有着青铜双翼,个体外形差异极大的怪兽被人们称之为寄生种,而寄生种大举袭击人类聚集地的行为便被称为兽潮。
至于寄生兽从何而来,没有人知道,也更没有任何解释,钢铁履带与血肉之躯为什么会合而一体,究竟是怪物寄生了机械还是机械寄生了怪物?这是这个世界存在太久的问题。而以往的兽潮就连垃圾山的小孩也会听说,但谈之色变的旅行者们却都没描绘出具体的情形。
是的,就算侥幸逃脱,也不会有人愿意再回想起这幅画面了。
视角回归,波洛依旧瘫坐在半倒塌的墙体和大地构成的角落里,瘦弱的他并没有想到任何可以自救的办法。所幸,周围的环境恰好形成了某种薄弱的掩体,让他不至于暴露在寄生种们的视线里。
但这只是命运稍纵即逝的玩笑。
他身旁赖以为掩体的蒸汽管道吭哧作响,随着最后几次咽气式的喷发,白色的蒸气散尽,波洛瘦小的身形重新出现在这恐怖的世界中,
而一只体型较小的寄生种与同类争夺食无望,恰好路过这里。
它看见了废墟中的小男孩,轴承中无法闭合的眼球转了转,四肢着地,无声无息地“游”了过来。
这是一只风城周边塞布尔荒漠中常见的沙蜥的寄生种,全长也不过80厘米左右,体型较小。
按理说这种沙蜥平时都以更小的壁虎或者老鼠为食,遇到人类如果不立刻远远逃开,某户人家的餐桌上就要多了一道肉菜。但现在的它,却远不是之前胆小怕人的样子:
它的眼眶消失,替换成了轴承,伴着眼球的转动轴承里的钢珠也随之翻滚;两只前爪完全寄生成了金属,肩胛处的皮肤与钢铁交合得很不协调,似乎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合二为一;下腹部的金属肋骨刺穿皮肤,成了更为尖锐的鳞甲;尾巴还多是肉体,但原本的尾鳍处现在则插满了一排大小不一的齿轮......
正是这种奇特而又诡异的金属武装,让猎人与猎物彻底调换了位置。
寄生种沙蜥没用多久,就“游”动到了波洛不远的地方。
但它并没有立即就进行扑杀,反而停在了一堵断墙处,谨慎地审视着眼前的猎物。
多年的躲藏生涯,让就算变成寄生种的它,依旧谨小慎微。
波洛看着眼前可怖的寄生沙蜥,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接二连三的变化让他对眼前灰色的世界有所怀疑,心中充满了各种质问。
这是梦吗?可为什么疼痛却如此真实。
我要死了吧,可我为什么并不害怕?
......
一时间各种想法纷至沓来,让小男孩呆坐原地,而寄生沙蜥还在考量着对方形似弱小的躯体,是否会给自己带来某些伤害。
于是,捕食者与猎物,在这嘈杂混乱的环境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直到远处爆炸声响起。
那是风城周边救援队到来的信号。
在人类建立城邦之后,这种部队应运而生,专门针对兽潮肆虐的城镇进行救援。风城周边救援队建立已久,但作用实在有待商榷。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只是尽人事听天命,毕竟兽潮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等他们赶到,寄生种们往往都已经撤退。而遇到这种没有预警的兽潮,他们的工作更多的是集中焚烧尸体和预防瘟疫,然后在风城周边的大地图上,给某些不知名的人类聚集点打一个叉而已。
沙蜥合成兽智商并不太高,但对于这种火炮示警,它还是有所明悟:是那群驾驶着履带巨兽,身披金属甲衣,手里拿着冒烟武器的人到了。
这是寄生种在这片荒漠中唯一的天敌——猎人,一种以猎杀寄生种缴获其寄生肢换取名声财富的职业。
枪炮声渐近,遥远之地传来一声奇异而又绵长的吼叫,寄生种们听到后仿佛收到了命令,开始舍弃追逐还活着的人类,叼起了已经死去的“食物”缓缓撤退——他们似乎并不想和猎人们正面交锋。
趋利避害,永远都是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
但寄生沙蜥并没有离开,因为眼前的小男孩是它这次唯一的收获。
它决定不再等了,半天的观察让它确认,眼前的小人儿并无危险,而腹中的饥饿则让它伸出分叉的舌头,腐蚀性的口水流在脚下的水中,刺啦作响。
眼见着这只寄生沙蜥即将开始捕猎,波洛甚至能看到它背部的肌肉开始牵动前爪上的齿轮。
但就在这时,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从寄生沙蜥身后的断壁后走了出来,没发出一点声响。
这是一个波洛从未见过的,满脸泥污的小女孩。
因为天生的听力缺陷,寄生种沙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她,而波洛也并不知道她在那堵断墙后究竟藏了多久。
她的脚轻抬轻放,确保不发出一点声音,几乎是瞬间就接近了寄生沙蜥的后背,同时举起手中不知从哪捡来的半截蒸汽传输管。
看到波洛因为惊讶渐渐要张开的嘴,小女孩俏皮地用另一只手做出了个“嘘”的手势。
而这牵动了些许的空气,极近的距离让寄生沙蜥似乎有所察觉,但还没等它转动眼球,一根铜管就已经呼啸着砸向它的后颈。
“叮——”
一击即中!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传输管同样被崩飞,落在远处发出一连串脆响,小女孩的双手也因为用力过猛,溅出了鲜血。
是红色的。
但即使如此,以小女孩的力气,这一击也并没有给寄生沙蜥带来致命的伤害。只不过小女孩似乎对这类生物颇有了解,知道后颈是沙蜥的神经中枢,被击中会造成短暂的硬直。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寄生沙蜥瘫倒在身下的积水中,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始终无法控制身形,一时间泥水飞溅,让它欧昂吧的小女孩更脏了。
趁着这个机会,小女孩奋力地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拽起波洛的手,就往垃圾场边缘跑去。
那是刚才炮声响起的方向。
波洛就这么被她拉着,木偶般地奔跑,行进途中,小女孩流出的鲜血顺着手指流到了波洛的手腕上,触感温热。
是某种特别的温度。
此刻,周边救援队的猎人们正忙着驱赶并没有多少战意的寄生种以及收容少量的伤员。
但前方的喧闹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
好奇的猎人们凑到一块巨大的石板之上,一副神奇的画面就展现在他们的眼前。
犹如暗流般汹涌撤退的兽潮中,一个浑身泥污的小女孩,拉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小男孩在疯狂奔跑。偶有靠近的寄生种,都被一只形似花瓣的回旋飞盘一一肢解,那或许是某个参战猎人的援助。
而此时骤雨初晴,露出了风城这边罕见的夕阳,阳光透过云层的间隙,给二人铺就了一条发光的道路,仿佛迎接某种希望的归来。
而此时还身处兽潮之中的波洛,看向眼前拉着自己倔强奔跑的小姑娘,回忆起方才的画面:
她短发,满脸泥污,眼神中也有慌张。
但握着传输管的手却异常坚定。
波洛突然想,如果这个荒凉灰色的世界,真的有一个能够拯救一切的英雄。
那一定,
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