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三年,而今故地重游,城楼依旧,却物是人非。
邺城,被巴图占领后,便更名为天门城。慕容两兄弟牵着马,走在邺城街巷中,心生无限感慨。昔日和乐安定的昌盛景象,如春日柳絮般肆意飞扬,激起片片温柔涟漪,让人心绪难平。
两人回城后,才知道城里出了事。
原来,慕容晖离开不久后,便有人暗中向巴图告密,将众将领密谋造反之事和盘托出。巴图闻之大怒,连夜调兵遣将欲将为首的一众将领抓捕正法。众将领闻风,当即率部南逃,占领了凤凰城以南的八座城池,宣布与巴图的天道军分裂,自立为国,并昭告天下曰:弃乱世,建桃源。息戈止武,天下太平。
此诏令正迎合了饱受战乱之苦的天下百姓的心,百姓得知有这样一个不打仗的国家出现,争先跑来投奔。
巴图半月内先失了半数兵士,后失了万众民心,一夕之间竟成了孤军之将。
慕容两兄弟于是连夜出城,前往凤凰城与众人会合。
凤凰城,将帅府。
众将正聚在一处,个个愁眉不展。
慕容晖带着慕容棠走进去,高声笑问道:“众位这是怎么了?”
众人并不知慕容晖回来,此刻突然见他进来,皆神色一喜,畅快道:“慕容兄弟,你可回来了。我们正担心万一你回去了巴图军中,遭了他的毒手。”
慕容晖道:“你们造反南下的事情,天门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一进城就听说了。”说完,又问道:“不过,既然已经昭告天下与巴图决裂,巴图也没有出兵攻城,你们还在愁什么?”
众人闻言,叹然不语。
慕容晖拉着慕容棠去一旁坐下,而后倒了两杯茶,一杯递予慕容棠,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问向一人道:“林青将军,你说。”
林清长叹一声,道:“慕容兄弟有所不知,我们是逃了贼窝又遇虎狼。刚刚摆脱了巴图,本想中立自保,却不想,那晋国小皇帝又派了人来。”
慕容晖道:“晋国皇帝?他是想招安还是想结盟?”
林青道:“那使臣说得明白,想与我们结盟,一起讨伐巴图。”
慕容晖道:“哼,拿这种兔死狗烹的把戏哄骗我们,真当我们是三岁的孩子吗?”
林青道:“可是我们若不与晋国结盟,万一那晋国与巴图结盟,到那时,两面受敌的就是我们了。一个巴图,已经与我们势均力敌,再加一个晋国,我们必定不敌。”
其余众将也为难道:“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林青急的坐不住,起身在众人身前转了几圈,又说道:“依我看,我们索性与巴图联手,先灭了晋国,然后再与巴图杀个你死我活!”
慕容晖闻言不语,其余人对此又是众口不一,林青更急了,道:“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慕容晖问向慕容棠道:“六弟,你说他会来吗?”
慕容棠知他问的是傅文玉,便也毫不避讳道:“此地不比北秦,即便是他,也不能想来就来。且北秦上下,君臣一心,对巴图与晋国之事,早有决议,他们只会怡然观战,绝不会在此刻横插一手。即便是他想来,朝臣也是要反对的。”
林青道:“慕容兄弟,你们在说谁?”
慕容晖笑道:“可我觉得他一定会来。”
慕容晖一手食指轻轻拨弄着茶杯的杯盖,轻笑道:“他当年以皇姐性命相要挟逼你回宫,今日,五哥便替你出了这一口恶气。”
慕容棠心道:想来自己的事情都是邺成义告诉他的,这样也好,他知道了也好,自己本也不想瞒着他,只是难以开口罢了。但不知他要如何替自己出气?
慕容棠不解道:“恩?”
慕容晖将杯盖扣在茶杯上,发出干脆利落的当的一声,而后起身,对众位将军说道:“林将军,还要麻烦你派人散播一个消息出去,尽快散到北秦去,就说:‘巴图刺杀傅文玉失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如今抓了荣王傅文息和国舅爷慕容晖,半月后将两人斩首示众。’至于那些晋国使臣,将他们赶出城去,封锁城门。我们就安心等着天降神兵来救苦救难吧。”说完,对慕容棠眨眼一笑。
慕容棠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
众人散去后,慕容两兄弟因连夜赶路,倦乏疲惫,便早早的回房歇息。
慕容棠当晚便做了一个噩梦。
凤凰城里,长街窄巷上一片灯火通明。自己正与皇姐手牵手的在街上赏灯,忽然一场大火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火光肆虐,烧红了凤凰城的天。
火光烟雾之中,傅文玉策马迎面赶来,一串串铜铃声,响的清脆欢快。傅文玉于火海之中,遥遥的向自己伸出了手。可就在自己伸出手的一瞬间,突然万箭齐发隔空乱射,只听傅文玉喊了一声‘棠儿’,声音遥远空阔似千里山谷中荡起的幽弱回响般,自己还来不及听清楚,便见他万箭穿心坠落而死。
慕容棠‘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坐起来,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贴在后背上。
慕容晖闻声赶过来,燃起屋内的蜡烛,漆黑的房间里顿时温明起来。
慕容晖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慕容棠问道:“做噩梦了?”
慕容棠擦擦后颈上湿冷一片的汗,点了点头。
慕容晖道:“梦到了什么?”
慕容棠喘了两口,平复片刻,才淡淡道:“没什么,都是以往的一些旧事。梦到了皇姐带我去凤凰城庆生时的事,我与皇姐突然遇到了大火。”
慕容晖宽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定是太担心皇姐,所以才会梦到皇姐有危险。不过母后常说,梦都是相反的。皇姐一定平安无事,六弟放心好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到房顶上有阵阵瓦片声响,这是有人夜访。
不待两人多言,忽然自门窗翻进来十余黑衣人。众人进屋后,不由分说便上前打斗起来。待府中侍卫听到打斗声匆忙赶来时,房中已空无一人。
慕容两兄弟再醒来时,两人皆被捆住了手脚,此时正在一辆疾驰颠簸的马车中,不知去往何处。
两人费了些时间,相互解了绳索,偷偷向外看了一眼,见马车前后都有黑衣人骑马跟随,一共七人,前面两个,后面五个。两人趁着车夫不备,跳车而出,偷袭了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夺过马,逃进了前方不远处的密林中。
黑衣人很快就追赶上来,持刀威胁二人停下,却不出手砍杀。两人见势,便知他们定是奉了命令抓活的,于是便肆无忌惮在林中疾驰横冲。
忽然一声骏马惊鸣,紧接着又是一声沉痛的惨叫。随后,林中便是嗖嗖的一通乱箭飞射、穿林打叶的声音。
一声一声的利箭穿骨刺肉的钝闷声中,夹杂着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和马鸣。
二人正诧异间,忽然身下的骏马身子一倒,两人也纷纷摔落在地。起身再看去,趁着月光看到一丝银光闪闪的细如丝线般的一道亮光,那马竟是不知被什么东西割断了前蹄。
二人起身正要逃,一黑衣人道:“这林中到处都布满了机关陷阱,没有我们带路,你们是逃不出去的。”
慕容晖道:“此地是通往晋国的路,你们是晋国人?”
黑衣人道:“不错。”
慕容晖道:“我不过是赶了你们使臣出城,想不到你们晚上便回来报复。只不过,这命令是我一个人下的,你们要抓,抓我一个便好了。”
黑衣人冷笑道:“你们一个是北秦的王爷,一个是北秦的国舅爷,那傅文玉胆大包天拒绝了我朝公主,又杀了我朝使臣,皇上震怒。我们今日抓了你二人回去,也是大功一件。”说着,便持刀冲过去。
那人尚未冲到慕容兄弟身前,便被一柄凌空飞来的长剑贯穿胸腔,穿心而亡。
一串马蹄声响伴着清脆铜铃声,疾驰而来。
慕容棠记得这铜铃声,这是傅文玉的马。可是怎么可能?自己从未听到过北秦大军南下的消息。
慕容棠迟疑间,被突如其来的卡擦一声竹竿断裂声打断了思绪。随后就见又是一阵竹风箭雨,那些黑衣人一个接连一个的自林中串跃而起,向着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追杀过去。
慕容棠心下一惊,向那方向喊道:“当心!”
慕容晖拉住慕容棠,劝道:“六弟,好机会,我们趁现在快逃。”说着,拉着慕容棠便跑。
林中夜路难行,二人踉跄奔跑,耳边是枝叶打衣声,而身后,是不断的阵阵惨叫声,马鸣声,刀剑相撞的叮当声。
只消片刻,林中便又恢复了平静,霎那间又一片死寂。彷佛方才的厮杀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慕容棠松开慕容晖的手,说道:“五哥你先走。”说完,又向回跑。
慕容晖返身追上去,喊道:“六弟,你别犯傻。他又不是你亲人,死不死与你都没有关系。”
慕容棠头也不回的一边跑一边说道:“他是为救我才来这里,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慕容晖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来救你的?也许他就是出兵晋国,恰巧遇到了而已。况且,你怎么知道来的人就一定是他!也许是哪个山头的强盗也不一定。”
慕容棠不再说话,跑回方才众人打斗的地方,在一团一团的黑影中开始翻找。
林中月光暗淡,看不清人脸,但慕容棠仅仅是凭感觉在众尸体脸上一摸,便找到了傅文玉。
傅文玉气息尚在,只是昏厥了过去,背上中了三支箭。慕容棠抱着傅文玉起身,却发觉抱不动,只听啷当一声似铁器声响。
慕容晖从一具尸体上拔下一柄剑,走到傅文玉身前,说道:“这样都不死?他还真是命大。”
慕容棠惊道:“五哥你要干什么?”虽是在问,可是说话间,慕容棠已经挡在了傅文玉身前。
慕容晖道:“当然是帮他一下,给他一个痛快。”说完,一剑斩下,却是劈开了他脚踝上的捕兽夹。
慕容棠见他并不是要加害傅文玉,暗暗松了一口气,背起傅文玉,寻了一个山洞,躲在里面。
慕容晖寻了些干枝竹叶,拢起火堆,看着慕容棠盯着傅文玉背上的箭束手无策的样子,慕容晖叹息一声,起身出去找了些草药回来,砸碎后碾成浆汁,递予慕容棠,说道:“先将箭拔出来,然受涂上这个,再包扎好,他还死不了。”
慕容棠便依言照做。
慕容晖看着他拔箭时那笨拙的手法,不禁摇头苦笑,说道:“拔箭的时候手不要抖,不然很有可能会扩大伤口的。活在乱世之中,六弟竟然连这样寻常的小伤都没处理过。看来,他的确将你保护的很好。”
慕容棠将草药倒在伤口上,而后撕下自己的衣摆,一面包扎一面说道:“皇宫里又不会打仗。”说完,又抬手摸了一下傅文玉的额头,见其并未发烧,拿开手时却被傅文玉抓住了手。
慕容棠没有躲,便被他抓着。
慕容晖无奈道:“我多余了吗?”
慕容棠:“......”
傅文玉昏迷之中,抓着慕容棠的手,含糊的说了些什么。
慕容棠没听清楚,便俯身靠近了些,听了两三次,终于听清楚了。傅文玉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但却不是自己的名字。
慕容晖又向火里添了些枝叶,问道:“楚云飞?那是谁?我从未听说过。”
慕容棠甩开傅文玉的手,淡淡道:“不知。”
慕容晖见他如此,忽而认真道:“六弟......”
慕容棠抬眼看过来:“恩?”
慕容晖道:“你该不是......也喜欢他?”
慕容棠眼眸惊愕了一瞬间,片刻又镇定自若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欠他。”
慕容晖道:“他欠你的,怕是下辈子也还不清。你怎会欠他?”
慕容棠低头不语。
傅文玉手中落空,忽然翻了一个身,枕到慕容棠腿上,一手紧紧的搂住他的腰,嘴里却依旧在念叨那个陌生的名字。
慕容晖见势,哼笑一声,起身出去了洞外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