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空蒙的清晨,点点清明的露珠洒落在各色花瓣上,映照大清早和煦的暖阳;太阳初升的时刻,暖意还来不及驱散前一夜里所有的寒凉,早起的人儿,总不能忘记给自己添上一层衣裳。
湖心亭上,藤知昀裹紧了身上的外衣,掩着嘴咳了一会,从内脏到喉管的不适,愈发强烈。他又难受地咳了好一会,像是要把自己的内脏咳出来。
“近日王爷可有按时吃药?”
刘管家连忙答道:“回圣上,王爷近来一直按齐大夫给的方子吃药,昨夜,齐大夫还专程进府为王爷诊治。”
藤知凌看着他,问道:“齐殇怎么说?”
刘管家将头低得更低了些,眼神小心翼翼地向藤知昀瞥了几眼,神色复杂。
“朕问你……”
“齐殇说,臣弟身上的毒,已入血液;几月后,便会由血液遍布全身,无药可救,皇兄还是莫要在臣弟身上白费心思了。”藤知昀好不容易止住了此番巨咳,又不愿让照顾了自己十几年的管家为难,便替他开了口。
藤知昀此刻肤色苍白如雪,眼下已有发黑,十七岁的年纪,却是极其畏寒;若不是藤知凌在他小时候,曾教过藤知昀练武,藤知凌甚至都怀疑他如今是否连剑都拿不起了。
“知昀,你可知严绥是何人?”
藤知昀拿起一杯淡茶,放至嘴边,说道:“那个新的京尹么,呵,此人可是颇有头脑,上任一月以来,广施良策,如今京城内颇有一片叫好之声,皇兄真是慧眼识人呐。”
藤知凌听着他平淡的回答,说道:“知昀,朕想看到你,像严绥那般,青年才俊,天之骄子。”
最后那四个字听入藤知昀之耳时,他手上的动作还是顿了一下。他有些悲戚地抬眼看向一直不愿放弃他的皇兄,而藤知凌只是没去看他的目光,起身走至亭前,背对着他说道:“朕说过会救你的,不论会牺牲谁。”
湖里的一条鱼儿突然剧烈扑腾了一下,在湖面漾起涟漪,一层一层在平静的湖面蔓延开来。
等到藤知昀告退时,藤知凌还是负手站在亭上,不曾转过身。方才当他说出最后那半句时,仿佛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眼前出现一张绝美的面孔,他抱着她说,他们会再见面的。
湛蓝的天际一只信鸽若隐若现,卞津眼疾手快,吹了声口哨,鸽子拍打着双翅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他熟练地将鸽子腿上的信筒取下,从里面取出卞狄的血书;将鸽子交给身旁的人带下去,便将那染血的布料递上去呈给一直未作反应的藤知凌。
“卞狄说什么?”
卞津将那血书打开,快速读过一遍,眸中抹上些许不安和自责,说道:“大哥说,东西没了。”
藤知凌心下微微一颤,脸色愈发深沉,最后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下去吧。”
卞津抬头看向平静得异常的君王,心里责怪那日自己大意轻敌没能将苏图萨拦下来,以致今日这般不利境地。
但看到不愿再多去追究的藤知凌,他还是忍下了请罪的心情,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幼年时为请齐殇出关,自己独闯凛矩山,九死一生,终于请到他为藤知昀诊治;这么些年,留在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突然多出了一个白色面具。
“影儿,我们要见一面了。”
皇宫外,难得的晴好天气,京城的大街小巷中,人群攘攘皆为利往,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岐王府的马车悠悠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
藤知昀安详地坐在马车内,看着腰间悬挂的浅绿玉佩。在他六岁那年,正月初一的早晨,他刚醒来,便看到了放在床头的这块玉佩。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岁岁平安。”刘管家在给他亲自挂上这枚玉佩时,嘴里这样念叨道,“这是有人亲自去佛行庙为皇子求的平安符,皇子可要戴好了。”
“这是九哥给我的吗?”他曾经将那块玉佩拿到藤知凌面前问道,除了九哥,宫里又会有谁真心对他这么好。
当时的藤知凌只是将这玉佩拿在手里,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像是在看玉佩,又像是透过玉佩看向回忆中的某个场景。
藤知凌一直没承认过这玉佩是他给的,只是每当看到藤知昀把它别在腰侧时,他的目光总是一扫而过,脸色是说不出的阴郁。
“吁—”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刘管家急忙对着车内喊道:“主子,您没事吧?”
藤知昀稳了稳身子,说道:“没事,这是怎么回事?”说完,掀开车帘,便下车查看。
车前,一个浑身黑衣之人,如瀑长发蓬乱洒在身上,此刻正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男孩,声音颤抖道:“儿子,娘在这儿,你跑什么?”说着,更是搂紧了身前的男孩。
男孩厌恶地想要推开面前的人,却是力气太小,徒劳无功,哭闹道:“你放开我,你不是我娘,我不认识你,快放我走,我要去找我娘!”
浑身黑衣的女人顿时气愤地放开对男孩的桎梏,却是一个耳光狠狠地落在他稚嫩的脸上。
男孩的身子摔在地上,哭声更大了,女人喊道:“混账!连你也要离开我,连你也要背叛我!你爹是这样,现在你也是这样,你们都该死!”
看着眼前这荒唐的闹剧,藤知昀走上前,扶起那男孩,男孩看着眼前面善的男子,哭道:“哥哥快救我,她不是我娘!”
藤知昀看向身前跌坐在地的女子,头发凌乱,一张黑纱将大半张脸遮掩。只是在她将脸转过来的一瞬,他看着那双因为年岁已有些凹陷的双眼,眼里的怨恨和悲哀,在他的记忆里,他竟异常得觉得是熟悉。
似乎也是在他的小时候,有个女人,总是带着这样的眼神,在他面前,大哭大笑,大吵大闹;而他,并不愿见她。
女人看到藤知昀,年轻但病弱的脸色,那一瞬,眼底万千情绪淌过;眉头紧皱,慌忙起身就要离去。只是恍惚间,余光看到他腰间垂下的玉佩,眼眸重重一颤,推开围观的众人,逃也似地跑开了。
藤知昀将方才她在看到他后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女人慌张的背影已经被四周看戏的众人挡住,而他,此刻却是思绪杂乱。
“主子,主子。”刘管家摇了摇失神的他,拉回了他飘飞的想法,此时,刚刚在周围聚得满满当当的过路人都唏嘘着渐渐散开。
藤知昀看着满脸泪痕的小男孩,浓眉大眼鹰钩鼻,眉眼处倒是和小时候的自己有些相似,他微微凑近,问道:“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小男孩确定地摇了摇头。
“那她为何突然抱着你,说你是她儿子?”
小男孩眨巴了一下可爱的大眼睛,说道:“今早,我娘让我出来给弟弟买些做衣裳的布匹。我正在街上走着,那个人就从后面把我撞倒了。她看到我之后,便一直抱着我,不让我走,还让我喊她‘娘’。”
是哪个不慎丢失孩子的母亲么,藤知昀看向男孩,接着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男孩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娘说,我是先帝三十五年生的。”
藤知昀脸色顿了顿,放在男孩身上的手有些收紧,露出一个微笑,说道:“那你今年六岁了吧?”
男孩看着微笑幅度变大的帅气哥哥,有些疑惑,问道:“对,六岁,怎么了哥哥?”
藤知昀继续微笑着,说道:“没什么,快回家吧。”随后,向刘管家交代了一句,命人将男孩送回家,自己也回到了马车上。
心思敏感之人活得很累,藤知昀时常这般和藤知凌聊起,每当这时,藤知凌总是云淡风轻地笑笑,说句:“习惯了。”
如今,他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人,总是思虑过多。
身上又一次传来难熬的不适,从前这样迅猛的疼痛只是两月一次,近几月,真是越来越疼,越来越频繁了。
藤知昀倒在王府的卧室内,疼痛使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无力地手握成拳,难受地闷哼着。
一直守在门外的刘管家听到了从里边传来的异常,急忙推门而入。见到床上脸色煞白,冷汗直流的藤知昀,他朝门外喊道:“快去叫齐大夫来!”
吩咐完,难过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拖着上了年纪的身子,感到藤知昀身前,蹲下身子;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满脸痛心道:“王爷这么菩萨心肠的人,向来心软,乐善好施。年纪轻轻却要承受这么残酷的病痛,王爷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待他如此不公!”
藤知昀躺在床上,粗重地呼吸,脑海中想起齐殇曾跟九哥说的话,他说:“九皇子,若是没有解药,十一皇子活不过十九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