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今日楚云楼设宴邀您前往,便穿这件新做的衣裳罢?”
县令府中,一个中年女人手中托了木盘,将一身暗绿袍服拿给他看。
男人将手中文卷放下,起身时动作一滞,嘶了一声。
“老爷!”
看他拿手锤背,不敢大动作的样子,夫人便知这是伏案坐久了,腰背又痛了。忙走将衣裳放下走过去,为他锤背,口中不住地道:
“说了多少次不要一个姿势坐太久,身子僵了罢!”
扶着他缓缓直起身,催他在房中转悠溜达,
“多走上几圈儿,活动活动腿,你当自己小伙子呢整日在书房不挪窝,没见朝廷给你加银子。”
“哎呀再走两圈儿,你那腰腿都生锈了。”
“好……好……”
畈杨县县令林嵘就照自己夫人容氏的意思在书房中一圈一圈转悠,直到夫人满意才招手唤他到木榻前,将袍服伸展开递给他,
“你穿上试试,若有不合适之处我好给你改。”
“夫人费心了。”
林嵘笑着伸手接过,脸上因为笑皱出了些褶子,眼角也有略深的笑纹,却给他端方的脸添了不少稳重的味道。
容氏为他将外袍仔细理好,笑着点头,
“尺寸刚好,这颜色倒也适合你。”
林嵘又是笑道:
“夫人的手艺为夫穿了几十年了,自然合适,外面是做不出来的。”
容氏当胸给他一掌,瞥他一眼嗔道:
“就你会夸我。”
其实容氏虽与林嵘相差两岁,却看起来年轻的很。皮肤还算水嫩细腻,脸上也不见什么皱纹,一看便是精细地保养着。此时这番小女子之态,更是看不出是一个不惑之年的女人,林嵘拉过她的手,似是感叹地说道:
“夫人倒是不见岁月雕琢,脸上年岁淡的很,为夫却是这样老态龙钟的样子。”
镇上对县令府只立一房,夫妻和睦的美谈一直是津津乐道,多少人羡慕而不得。
容氏被他夸得喜笑颜开,摸了摸他鬓边斑白,似乎抱怨地说道:
“昱儿如今在朝为官,天子座下,是有出息的。你就不肯放下这小小官职,卸下一身琐事,操劳如此你不老还有谁老。”
“夫人所言极是,为夫也有意要辞去官职,与夫人去游玩一番,这等差事,还是应该年轻人来做。”
听闻此言容氏一喜,给他将衣领又整理一遍,
“这样才对,总操劳这些琐事有何意思?”
林嵘笑着站直,让她给自己拂衣。虽不是因为嫌官小亦未嫌麻烦,只是他着实有些吃力,想着卸去官职四海云游,躲躲清闲也是不错。
书房门此时被仆人扣响,惊动房中的两人,
“何事?”
“大人,府中来客,说要见您。”
门外仆人的声音传来,两人皆是疑惑,林嵘扬声问道:
“可有说是何人?”
“未曾,只说让老爷亲自到府外相迎。”
“哦?”
好大的架子,来者究竟何人,语气如此傲慢。
林嵘拍拍容氏的手,与她一同向外面走去。
府门大开,二人走到时白泽与南宫初若正站在门外,随同的自然有近身护卫的影一,只不过静默不言,极是不引人注意罢了。
“两位来我府上,不知所为何事?”
林嵘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抱拳问道。
南宫初若负手,上下打量他一眼后问道:
“你就是畈杨县县令林嵘?”
“正是老夫。”
他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眼前女子,不似闺阁女子般温婉,反而多了股凌厉英气,言语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另外的男子,一个冷漠狠戾,应是侍卫随护,左边的白衣男子温润高雅,气度如高山之莲,着实不俗。不由皱眉揣测这两人究竟是谁,又是为何来的他府上。
“若我以女子身份与你探讨北边附属化山镇之事宜,你可会觉得女子见识浅薄,不屑共议?”
林嵘虽不解她究竟何意,却也果断地摇头,
“女子不失足智多谋者,男子也不见得都是晓勇有为之士。当今女帝受天意掌国,可见才能不箍于性别年龄。”
南宫初若听后笑了,略作沉吟才开口,
“果然虎父无犬子,林县令有此胸襟,才能为朕培养出了林爱卿这样的得力贤臣。”
林氏夫妻一愣,恍然明白眼前便是当今新帝,躬身便跪,被南宫初若抬手制止,
“人多眼杂,此次朕微服出行,不必太过招摇,免礼罢。”
颇有几分不知所措地将新帝迎进府中,请到主位上坐下,挥退仆人小厮,由容氏奉上府中最好的茶水,两人才在下首站定。
南宫初若轻笑,挥手道:
“二位不必拘礼,坐罢。”
“谢陛下。”
林氏夫妻二人坐地端正,直视天子的眼睛,他总有些汗颜。这时再看南宫初若身边坐着的白泽,便不难想到,这就是那位勇救陛下,在登基大典之上册封的帝君了。
“朕此次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下林县令。”
“陛下请讲,下官定知无不言。”
与白泽对视一眼,南宫初若缓声开口,
“近日可有自京中送来的救济物资?为数几何?”
林嵘听了眸中却是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面上从容地回禀,
“自化山水患来,此月共运来两次救济粮,数量……”
“但说无妨。”
见他犹豫南宫初若说道。
林嵘蓦然起身,躬身一拜,
“恕下官斗胆,京中所运粮食远不能给化山难民温饱,米粮且勉强够,但也只能用来煮稀薄的汤水。菜肉就着实……难民有的会去山中挖些野菜做补,肉则靠猎些荤腥,却是不足两百余人同食。”
在化山时南宫初若是见了难民的吃食的,确然如林嵘所言。所以她才会想到有人私吞救济物资与金银,这畈杨县是唯一可以中转物资,负责分配的枢纽,化山实为附属乡镇。
可在他们一路过来,在街上打探到的传言中,县令林嵘是一个难得的清官,公私分明清正廉洁。与其妻容氏举案齐眉,更是教出一个在京城为官的儿子。
也是这时她才知道,林昱与林嵘的关系。林昱是她一手提拔,才能品性还算了解,是她左膀右臂也不为过,其父应也不是贪赃枉法之人。
畈杨百姓还说,化山粮食匮乏,县令府将自己的库粮拿去做补,更是不时送了肉去给他们改善菜色,深受百姓爱戴。
所以南宫初若才会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与他们问话,希望以此找到私吞救济物资的人的蛛丝马迹。
林嵘方才虽提到物资匮乏,却对自己开仓做补只字未提,进退有度,是个聪明的人。
如此想着南宫初若点头,既然是聪明人,便知道她此行的原因,开口问道:
“你有何看法?”
挥手示意他坐下,果然林嵘肃了面色,略作沉吟答了一句,
“民心。”
白泽这时才挑眉,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了些惊诧,未料这样一个偏远县城,竟也有这样通达的人物。
看向南宫初若的眸中带了疑惑——
这样的人当一个县令不是屈才了?
南宫初若干干地抿唇,这是她父皇干的好事,不能怪她啊。
例行问了一些化山镇的问题,南宫初若起身告辞,被林氏夫妻恭恭敬敬地送到府外。她不知两人在门前站了多久,总之在他们上停在街口的马车时,他们还没有进去。
白泽靠坐在车厢之中,将他们得到的线索串联整理起来,声音平缓,让人不知不觉沉浸其中,
“既然不是林嵘所为,影一也调查过里长没有问题,与镇上百姓一样,房毁屋塌,正借住在临镇。”
看了南宫初若一眼,反问一句,
“如此你能想到的人是谁?”
被他问到的南宫初若就像在上书房被夫子点到姓名时一样,微微紧张。林嵘不愧是让白泽都称好的,“民心”二字可谓蛇之七寸,所有表象的核心,就是这二字。
“图利而将救济粮银私吞,是为贪。若不图利而是刻意让救济物资匮乏,难民食不果腹,民心动荡,以此动摇我这个君主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便是劫。”
白泽点头,示意她继续。
“贪者鼠目寸光,只是为了中饱私囊。劫者就是居心叵测,心机深沉了。”
白泽接过话茬,
“后者更难对付,即便你我皆知此人是谁。”
南宫初若不禁握紧了拳,就算她当了这女帝,也不曾想要给大皇兄为难。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背后放冷箭,可没有证据,又加之他党羽众多,想要治他的罪是行不通的。
“无妨,虫害的树修剪无用,只有连根拔起,静待时机便是。”
看出她愤懑又无奈,白泽轻声开口,冷泉般平缓的声线,再一次对南宫初若起了作用。本愤愤不平的心,就没来由地平静下来。
“他既行不义,我们便给他积攒着,到他的罪责够多时,我这做皇妹的,再好生请大皇兄喝杯茶叙旧。”
白泽看到她面色从容,颇有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懂得忍一时之气厚积薄发的心胸,满意地靠上车厢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