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的老族长肝肠寸断哭到忘词,也不是装的。
混战打了二十多年人也好妖也好,除了能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个别人但凡还喘气的谁过得都惨。
人族就不用说了战后人口直接削减到了战前的四分之一。
妖族也不见得过得比谁舒服他们虽然借了赤渊火的东风变得更强大了可是普通小妖底子就在那摆着就算能比原来强一倍,又能强到哪去呢?呼风唤雨的大妖毕竟是少数。而落单的妖族一旦被人族修士捕捉,不管是不是无辜的都最好立刻自杀否则接下来就得承受人们数十年的怒火,人族在酷刑方面的想象力一向惊人。
其实算起来,这些能被轻易抓住的小妖本领都不怎么样即便作过恶,还能作什么大恶呢?然而愤怒如洪,总是需要宣泄的。
混血,更不用说古称杂种,六合之内就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有翼一族被妖王迫害得颠沛流离,挣了几十年的命,好不容易算是把妖王给熬死了,人族一统天下。
可还不等看见曙光,就迎来了对于他们来说更黑暗的时代。
人,生来柔弱,七窍不通灵,凭借挣扎走向一统。
因此人的时代,一定会更文明,对外族而言,也一定会更残酷。
天生万物,却又不给一条活路,茫然四顾,四下都是绝境。
确实值得一场大哭……可这又关灵渊什么事呢?
假如盛灵渊是个懦弱的人,他应该随波逐流,顺应着“时代大潮”,举起“天意”、“大义”的旗,追着人族沸反盈天的愤怒,把非我族类者都一股脑地杀个干净,封入赤渊,赤渊火灭,从此天下太平,他也能百代流芳,弄不好能混个千古一帝。
但此后一生,将会由他自己独守着他出身的秘密,他是个半妖半人的天魔身,即使他能把每个知情人都杀干净,这个如鲠在喉的事实也会一直陪伴他、每时每刻都在腐蚀他,直到把他腐蚀成一只蜷缩苟且的老鼠。
可假如盛灵渊冒天下之大不韪,胆敢以人皇之身背叛人族,执意要给那些异族们撑一条生路,那赤渊的火谁来灭呢?
他又能撑多久呢?
此时的人间像一把干柴,三两火星就能烧成焦炭,赤渊火不灭、魔气不消,几十年内必然再生离乱。他把万千黎民置于何处,把自己半生的心血……与那些为太平牺牲的袍泽兄弟又置于何处呢?
进退都是绝境的,又怎会只有那嚎啕大哭的老毕方。
“灵渊,你跟我走!”宣玑忍无可忍地跳上人皇的桌案,俯身拉他,“咱们走,去深山老林里,要么去海外,我不怕水!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他的手指与盛灵渊的手交错而过。
可盛灵渊刚好在这个时候捏紧了拳头,那微弱的动作让宣玑有种被回应的错觉,于是他就像个在水里捞月的猴子,一把一把地抓空,又一次一次不肯死心。
“干脆挖个坑,咱们把自己埋进地下也行,后半辈子在坟里吃土,也比当这什么狗皇帝强……走啊!”
“你看我一眼!”
“求你了,看我一眼啊灵渊,灵渊……”
这时,微云轻轻地说:“陛下,心属火,恕奴斗胆,要复原天魔剑,需同您借心头血一束。至于朱雀骨朱雀冢在赤渊,等闲人不可近前,但毕方本是神鸟朱雀之属,又为火鸟,族中有特殊法门,可以探入其中,替您找到朱雀骨……如若使得,顶好是那剑灵亲生父母的骨。朱雀一族百年来只得了一个孩儿,也不难查。”
盛灵渊听完沉默了一会,捏紧的手指松开,他脸上重新扣上波澜不惊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向毕方族长,问:“你要什么?”
毕方族长重重地以头抢地,哽咽说:“只求陛下放我族一条生路。”
盛灵渊眼角一跳,伤疤越发明显。
微云紧跟着在老毕方旁边跪下:“求陛下……也放我族一条生路。”
宣玑心里起了一把无名火,恨不能一口喷出来,把这二位一锅干煸了:“你们敢!你们……”
就在这时,半坐在阴影中的盛灵渊却冷笑了一声。
宣玑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以盛灵渊为中心突然黑雾暴起,卷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兜头把微云和毕方族长一起卷了进去,将这二位五花大绑,还封住口舌。
盛灵渊手里把玩着一块碎铁片,铁片上,剑铭“彤”字若隐若现,一角挂了刃,吹毛断发的剑刃在他灵巧的手指间来回刮过,连道白印也不留,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阿云,你是天耳,了不起,可世上也不止你一个炼器大师,是谁告诉你,你可以以此来要挟朕的?”
宣玑愣愣地看着他,才不过一两年的光景,与当初那个朝堂上被百官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少年天子相比,他似乎已经脱胎换骨,眉目间有一股喜怒无常的阴冷,让人望而生畏。
“至于赤渊,区区火鸟去得,朕便去不得么?朱雀是你等的神鸟,不是朕的,就算来日掀了所谓神鸟祖坟,想来它们也不至于活过来啄我两口,是不是?”盛灵渊弹了弹手指,逼迫老毕方抬起头,“敢跟朕谈条件……勇气可嘉来人!”
候在殿外的侍卫们冲了进来。
“高山王子犯上,”盛灵渊懒洋洋地往椅子一靠,挥挥手,“去,请这二位到天牢一游,醒个盹。”
侍卫们利索地把人拖下去了。
宣玑落在地上,三千年后的眼和三千年前的眼重叠在一起,茫然地看着盛灵渊。没有共感,他忽然就不知道盛灵渊在想什么了。
盛灵渊站起来,一身的华服,却被他穿得清冷如水。
他的目光穿透了宣玑,瞥向窗外日头,对旁边内侍吩咐:“宣宁王。”
内侍犹豫了一下:“陛下,宁王今日称病告假……”
盛灵渊掀起眼皮:“哦,他断气了吗?”
内侍把腰弓到极致,不敢再做声,对折着倒退出去,一溜烟地跑了。
宣玑的手指无所适从地动了动,终于落寞地垂了下来。
他挡在那人面前无数次,此时却再也够不着对方一片一角。
他保护不了他的陛下了。
陛下君临天下……似乎也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宁王就是陈太后长子盛唯,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他是武帝盛潇唯一一位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
除了盛潇,平帝膝下还有六个儿子,除了第一次赤渊之战时年纪太小的盛唯之外,都已经死在了妖族的铁蹄下。因此宁王盛唯还是他唯一一个在世的兄弟。
宁王温温柔柔的,天性疏淡,不爱人多,也不爱操心,是一棵资深的病秧子。病秧子年年看着要死,一直挣到了快要而立之年,也还在人间磨蹭着不肯上路。
平时毫无存在感,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唯独前些日子,他突然办出了一件荒唐事纳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倒也不算什么,最多让别人笑话他病秧子还好色。只是他转头就自作主张地上奏皇帝,要给这不知道哪来的村姑封夫人。盛潇反正不嫌兄弟荒唐,一口答应,太后事后得知,气得差点抽过去,王妃天天在家以泪洗面。
宁王挂着一张准备入土为安的脸,病病歪歪地来了,先在门口施展了一通繁文缛节,没表演完,就咳了个肝肠寸断,似乎打完招呼就要启程见先帝了:“陛下……咳咳咳……臣……”
盛灵渊也不叫起,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微云把毕方族长带回来了。”
宁王“抚膺长咳”咳到一半,噎住了。
盛灵渊:“你指使的。”
这不是个问句,宁王额角冒了汗,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臣不……”
“我懒得同你掰扯,”盛灵渊再次打断他,“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下次不要这样拐弯抹角,你不知道微云是个脑子不转弯的铁匠吗?他跟那毕方族长两个废物,一个说要去赤渊给我取朱雀骨,一个说要给我修复断剑,刚才就跪在你现在跪的地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挟我放他们一条生路,宁王,你告诉我,我该回答什么?”
宁王脸色一变,脱口说:“这蠢材……”
盛灵渊冷笑。
宁王不敢咳了,义正言辞地说:“高山王子恃宠而骄,实在不像样子,竟敢挑战天威,说得……说得什么混账话!臣这就替陛下去教训他。”
盛灵渊冲他弹了弹手指,示意他滚,宁王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往外滚去。
正当他快要走出书房的时候,盛灵渊忽然又缓和了语气,亲切地出声问:“对了,大哥,新娶的嫂子还好吗?”
宁王叹了口气:“她……她有身孕了,家里人多眼杂,我把她安排在别院了。”
盛灵渊“啊”了一声,笑道:“喜事,那可要恭喜了。”
宁王抬起头,这关系诡异的兄弟两人隔着大半间书房相望,正面看他俩长得不太像,但侧脸的轮廓又仿佛是如出一辙,昭示着至亲至疏的血缘。
盛灵渊端起茶碗:“怪不得……”
怪不得你拖着病体奔走,原来是想给妻子和没出生的孩子奔一条生路。
“大哥一片苦心,情深意重。”
宁王四平八稳地回答:“闲人的儿女私情,见笑,不及陛下。”
你手握着天魔剑的碎片,恨不能立刻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沥干热血,还要忍着煎熬,装作毫不在意,因为公私绝不能混为一谈,纵然你从来没有诛遍各族、牵连无辜的意思,此时也不能为了朱雀骨和天魔剑顺水推舟。否则日后万一生变,没有人会说这是皇帝的本意,天魔剑会背千古骂名,那只知道吃和玩的剑灵要怎么自处呢?
宁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着:真是一条鳏寡孤独的路。
然后弓着腰,后退着离开了。
他们两个人打机锋一样的对话,三千年前茫然的剑灵听不懂,三千年后的宣玑却听明白了,他在记忆和现实的交错中怔立良久,心里潮水一般起伏。他想抽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是哪根脑筋脑残了,居然会觉得灵渊毫不在意。
金乌西垂了,夕阳的光横扫进南书房,盛灵渊已经若无其事地令内侍搬来各地本奏,日常办公……只是一不小心,被手里的碎剑片割伤了手指。
伤口凝出一颗血珠后飞快愈合,宣玑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亲吻那根手指。
不知道宁王怎么办到的,三天以后,微云在天牢里痛陈己过,向人皇请罪,毕方也提出有翼族永远归顺人族,再也不敢提天魔剑的事。
人皇不理,晒了他们几次,于是微云用高山人的秘法,跟毕方族长一起,立下了“永不背叛”的血誓高山人有蓄奴的恶习,为了控制奴隶,尤其是外族的奴隶,他们发明了一种“血誓”,是对奴隶单方面的约束,哪怕生灵变成器灵,只要主人不解除血誓,它也依然生效,一旦违反,立刻会遭到十倍反噬,连有背叛的念头都不行。
至此,盛灵渊才算饶过他们,把天魔剑的残片交给了微云。
理智上,宣玑当然知道这只是历史,只是记忆,这一次修复天魔剑的尝试是失败的,可他看见微云宣布剑成的瞬间,心还是高高地吊了起来,八十一天,等在剑外的盛灵渊,飘摇无归的剑灵,都太煎熬了。
盛灵渊立刻起身,宣玑一把拦住他:“别过去,别……别看。”
可是盛灵渊毫无知觉地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然后……
宣玑徒劳地想遮住他的眼睛,遮不住,想握住他的手,握不起。
他无计可施,只好穿过时光,用尽全力地抱住盛灵渊。
“……停这成吗?您是现金还是手机支付啊?”出租车司机一嗓子把他喊回现世,“哟,您眼睛怎么了,西北风吹迷眼了?”
后座的盛灵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手从车门上扫过,里面的“机簧”太复杂,一时看不懂,不过成功找到了车门的开法。陛下一点也不露怯,像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一样自己拉开车门,还跟司机一点头。
宣玑差点一把拽过他,把一切和盘托出。
手都已经伸了出去,理智强行回笼还不行。
宣玑一开始以为,天魔剑修复失败是微云动的手脚,只要找到那个关键,就能修复知春。
但这个想法有个漏洞多疑如盛灵渊,如果微云有问题,他会看不出来?
现在宣玑终于想起来了,因为有血誓在,微云不可能动手脚。
高山人不世出的大师都失败了,再一次证明了刀剑灵不可修复是真理。
灵渊不可能相信他。
以及……他直觉盛灵渊的头疼症有问题。
宣玑一路心乱如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异控局入口那片林子的,林中验证身份的薄雾起,脚下石砖一动,宣玑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盛灵渊的手。
三千年了。
他贪婪地索取着那手心上一点微弱的体温,心里发出近乎呻/吟的叹息。
宣玑没敢回头,唯恐自己露出破绽,只听见自己嘴里没什么语气地说:“林子里有迷阵,陛下,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