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山、异控局总部大树的废墟、众多阵眼……各种或木雕、或泥塑、或石刻的女像一夜春风后的笋纷纷冒了出来。
她好像非得仔细地洗去风尘,好好梳洗打扮过后才肯压轴登场亮出底牌。
“我觉得我可能是眼花了,”透视眼的谷月汐低声说“但……那些人像的表情好像在变。”
雕像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一开始是端庄的微笑还能装一装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出土没一会功夫她就憋不住露出了本来面貌微微翘起的嘴角花瓣似的绽开端庄荡然无存鬼气森森的妖异爬上了那张脸。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肖征说,“这些雕像是什么时候埋下的为什么材料不统一?不是我强迫症……我就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人行为,还是有组织的?”
宣玑也皱了皱眉,他的神魂还颠倒在缱绻的梦里突然掉进狭小的青铜鼎里有些反应不过来,忍不住攥紧了盛灵渊的手那只手方才在幻境里,分明是被他捂暖了的,这会又冰冷得变本加厉。于是他把盛灵渊的手揣进了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不是随便什么人的雕像都有灵的。”
当年的朱雀神像之所以能化身成丹离,到处搞事,是有先决条件的南明之神辟邪去晦,各族从开蒙时期就祭拜神鸟,各地都有朱雀神庙,那些木石吃了成百上千年的供奉,才有化身的可能。
可这些又算什么?
莫非公主或者孟夏无声无息地组织了一个供奉女神像的邪教?区区三千年,那得多大的规模才能让木石神像生灵?
所谓“供奉之力”,不是随便什么都能用的,要么是本来就有灵的东西比如一些神器、有器灵的刀剑之类,里面的灵可能一开始比较弱,不能动,也不能和外界沟通,但通过被人长期供奉,可以获得一些额外的力量,产生某种程度上的实体。
木石雕刻的神像本身是凡物,想要靠供奉“无中生有”地生出“灵”来,条件要严苛得多。
首先原型得够资格,朱雀神像可以,毕方孔雀之类就差点意思,不然那些被全世界“供奉”的网红猫早就统治地球了。
其次原型必须得发过大愿,或者遭逢大难,有旷世难平的执念起码是身死族灭、祖坟被刨级别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供奉的人必须够多,最少家喻户晓上千年。不可能是当局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型传销组织规模。
上下五千年,神像生灵,唯丹离一人,比上古先天灵物还要稀有。
公主虽然有朱雀血统,但并不是守护赤渊的神鸟族人,生前除了醉生梦死和挑拨离间,也没听说过她做过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严格来说,她是没有资格的。旷世难平的执念她倒是不缺,可无论是公主还是孟夏,都已经作古几千年,去哪找那么多人供奉她的神像呢?谁组织的?
这时,盛灵渊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肖征和宣玑异口同声:“什么?”
“我终于知道孟夏逃亡四年间一直在干什么了如果我没猜错,她的这些雕像是在朱雀神像上改的。”盛灵渊声音很轻,他方才在方寸大的青铜鼎里撑了一个横跨三千多年的幻境,这会像是已经筋疲力尽,连开口都十分勉强,“你看那尊木雕的像,干干净净,在地下埋了这么多年,片尘不染,神像袖口却有一点火烧过的痕迹……那应该是我命人火烧朱雀神庙时期留下的。”
当年全国销毁朱雀神像,正好是孟夏逃亡的时候。
丹离是朱雀神像的化身,公主以身献祭召来的,他的生命之源就是那些神像。之后丹离和人皇这一对师徒,同舟共济完同室操戈,斗了个两败俱伤,她再利用影人孟夏,把朱雀神像回收、改刻成自己的面容……就像她把朱雀神像“吞噬”了一样。
“慢着,二手材料,空手套供奉,”宣玑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骚操作?”
盛灵渊叹了口气:“她一直不就这一招吗?三十六计,一招借刀杀人炉火纯青,这辈子够吃了。”
她当年潜入人族,旧都王公为了她神魂颠倒,撺掇得平帝发兵赤渊,挑起了数十年的混战,不料半路被妖王出卖,平帝战死,人族分崩离析,妖王一统天下。自此,两族都没了她的立锥之地,于是她自己不出面,用禁术赋生朱雀神像,又大方地献出腹中“意外”,炼成天魔留给人族,杀妖王复仇。
只要妖王一死,人皇与丹离翻脸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姑且不说丹离不可能任凭群魔之首无人辖制,九五之尊也不可能对一尊偏执的神像言听计从。就算他俩都没那么强势,丹离要杀非人族、灭赤渊,而天魔自己就是个混血,赤渊更是他的魔气之源。这二位根本不需要外力挑唆,自己就能掐个天翻地覆。
盛灵渊只要不缺心眼,一定会砸烂各地的朱雀神庙。孟夏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回收神像,将朱雀神像的供奉之力据为己有那是她以自己为祭,用大阴沉祭召来的,等一场混战终结,她还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去,一点也不亏!
宣玑苦笑道:“灵渊,说实话,你是不是你们家人的智商洼地啊?”
情又深又长,又有那么多天真热血的念想,一边镇着赤渊,一边安着天下,插一后背的风刀霜剑,把自己亏了个底掉。
莫非人人都只能有三分厚,不薄情的傻子就只好薄命?
盛灵渊按着他的脑门往旁边一推:“不敢当,你倒算尊贵的扁毛族中比较机灵的一只。”
宣玑:“所以她的影人孟夏为什么要偷走我的尸体?”
肖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二位能别再增加恐怖气氛了吗?”
盛灵渊:“你问她。”
“谁……”
“嗳,”宣玑话音没落,一个轻柔的女声忽然顺着青铜鼎,从四面八方流了过来,那声音淙淙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接淌进人心里,听得人背生战栗,只一声轻叹,就恨不能把身家性命挖出来送给那声音的主人,她说,“可怜的彤,可怜的孩子,从没在自己族里长过一天。”
不光是青铜鼎,所有有雕像的地方都听见了这个声音。
“赤渊权柄是天赋,朱雀一族生于赤渊,本来就是赤渊的一部分,”那女声轻轻地说,“从蛟人九驯,到他自己傻傻的影人,都以为自己吞噬了朱雀,就能得到赤渊,好可笑啊。”
“九驯”是妖王的名,盛灵渊问:“所以,朱雀族灭之后,赤渊之权一直就落在了他们仅剩的天灵身上。”
女声停顿了片刻,像是透过青铜鼎仔细观察他,岩浆轻轻地在青铜鼎外磨蹭着,发出细碎的声音:“你小名叫做灵渊么……呵,丹离老贼这名字起得真是不怀好意,你很像我。”
宣玑当场炸毛,被盛灵渊一把按住他虽然不够薄情,以至于显得跟他们全家格格不入,但不想往心里去的话都能当耳旁风的没心没肝劲还是有的,听了“生母”这句感慨,盛灵渊眉梢都没动一下:“多谢,谬赞当年妖王就像那棵绿萝一样,也是自以为得到了赤渊,其实只是通过与朱雀一族的共感产生了幻觉。难怪当年天魔剑灵年幼时,每每都在梦中受赤渊怨气的侵扰。”
“小可怜。”那遥远的女声唱歌似的叹息一声,“生灵成器,留下的遗骸就是尸体,唯独这具天灵遗骸仍然系着赤渊权柄,此乃大道,高于生死之理,所以它虽腐不死……这秘密啊,恐怕只有看见这具遗骸的人才知道,你们真该谢谢我,朱雀骨的秘密要是泄露一个字,天下还能在为了这具骨头混战一万年。”
宣玑:“丹离是朱雀神像,他难道也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声笑了起来,银铃似的,“骸骨在我手里,他既找不到骸骨的下落,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
宣玑一时没回过味来如果丹离留下遗言,让盛灵渊知道真正的天灵遗骸在孟夏手上,那么丹离死后,孟夏第一次露面,盛灵渊就绝对不会把碧泉山下的遗骸疏忽过去,也不会三千年后才知道孟夏在搞什么小动作。
他才要问,盛灵渊已经通过共感听到了这念头:“你想什么呢?他要防的就是我,宁可碎尸万段,他也不会让朱雀遗骸落到我手上。”
宣玑:“可他不是想重续朱雀血脉么?就算生灵变器灵不可逆,我不能回自己的真身,有这具骸骨在,赤渊也可以控制,我们也可以慢慢……”
为什么要让天魔剑碎得那么惨烈?为什么要让各族没有容身之地?为什么要把灵渊逼到绝路?
宣玑把盛灵渊的手攥得“嘎嘣”一声。
盛灵渊带着几分愕然转向他,片刻后,不由得失笑:“谁和你是我们?”
宣玑出离愤怒了,差点在他识海深处表演一出“哪吒闹海”:“你这老魔头在幻境里占够了我便宜,翅膀都被你挠秃了,一出来就要始乱终……”
他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他们炼天魔,是当利刃的,不是让我长生不老、没完没了在那当皇帝的。鸟尽了,弓得藏,”盛灵渊心平气和地在共感里对他说,“我要是丹离,我也会这样。”
天魔不老不死,如果朱雀遗骸落到他手里,人皇与妖王又有什么不同?
天魔的魔气来自于赤渊,赤渊交给他,那岂不是把耗子往米缸里装?他可以百年不忘初心,两百年呢?三百年呢?谁能保证?谁来辖制他……难道赌他对一把剑的真情么?
谁会相信“真情”?
哦,当年长不大的彤会。
所以丹离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告诉他就等于告诉盛灵渊,三千年前的小剑灵连个屁也瞒不住。
盛灵渊看了宣玑一眼,三千年后也还是慢半拍,难怪当年混战伊始,朱雀第一轮就灭族出局了。
他笑了一下:“我和丹离不死不休,谁也不信谁,倒给了你那个影人机会,殿下这把渔利收得漂亮。”
“哪里,”雕像里的女声冷笑一声,“是丹离好算计,当年我已经借着朱雀神像重回人间,朱雀图腾只差最后一笔,孟夏办事不利,到底被丹离老贼算计了,结果功亏一篑。”
“如果孟夏不那么急于一时,多躲几年,等我死了,也就没人记得她了,到时候她想干什么干什么,”盛灵渊说,“她为什么那么急着跳出来?”
青铜鼎里的女声笑了起来,不回答。
“啊,我知道了,因为赤渊,对不对?”盛灵渊轻轻地说,“丹离死的时候,我已经封印了赤渊,此后赤渊火一年弱似一年,所以孟夏等不了,因为你的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要用赤渊火你占用朱雀神像,篡夺神位,可你不甘心这样复活。像丹离一样,一辈子连张脸都没有,天天害怕别人烧你的神像不,你还不如他,毕竟当年朱雀神像是百姓自发供奉的,而你的是……”
宣玑立刻接道:“蹭来的二手房,数量有限。”
盛灵渊:“所以你想利用那个妖王影人点赤渊。”
宣玑一摊手:“那二百五还熄火了。”
雕像里的女声说:“小可怜,群魔乱舞,你真当赤渊封印还能长久么?”
宣玑:“要不咱们比比,是赤渊先着火,还是我们先把你神像烧光?老肖”
可是肖征还没来得及应声,整个碧泉山开始震动起来。与此同时,各现场的外勤们同时发回紧急警报,那些神像身边的祭文开始流动了!
“退、退退后!”
所有靠近神像的人同时被一股气流撞了出去,人造的回响音设备断了能源,直升机都给朔风扫得到处都是,地面突然开裂,顺着每个阵眼将那朱雀图腾连了起来,火焰色的流光招摇而过,从四面八方灌进碧泉山。
肖征听见谷月汐一声惊呼:“巩成功!”
他一激灵,举起望远镜,只见没有活物能靠近的地缝上,一个人影十分扎眼的悬在半空,脚底下跟踩着磁悬浮似的。
巩成功抬起头,远远地冲被罡风掀得人仰马翻的外勤们一眼,接着,他展开双臂。一道青烟从他头顶冒出来,飘飘摇摇地浮上了半空,烟雾中凝出一张和雕像们如出一辙的面孔,直升机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张脸上的微笑,然后她纵身跳进地缝里,烟雾融入流光。
留下一具“巩成功”的身体,挂在半空,迅速萎缩,就地成了一具干尸。
直升机一哆嗦,乌鸦也跟着一起甩了出去,一翅膀摔在肖主任脑门上。
宣玑:“你们给我争气一点啊兄弟们!我牛逼都吹出去了!”
就听雕像里的女声大笑:“我儿灵渊,你真是个聪明宝贝儿,我是差赤渊一把火,可这不是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