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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的何侍郎看到六皇子回来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开年第一桩差事,就是这么要命。

何侍郎腹诽着他不待见刘澹这个武夫对到处乱跑的六皇子也很有意见,可是能怎么办呢?他又不是太傅皇帝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即使犯了大错也轮不到他教训。

何侍郎板着脸给那锦衣少年行过礼硬梆梆地劝道:“殿下这附近有些荒僻。近来还有一些强人匪盗涌进县城下官等人在路上就遇到了好几次斗殴拼杀殿下也是看到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若是被这些目无法纪的人伤到,下官回京要如何向陛下复令?”

“何侍郎多虑了江湖匪徒若是将我抓了去最多就是索要一些钱财,你就算放着不管,也没什么事。”六皇子的语气比他还硬嘴角边更是挂着讽刺的笑。

气氛变的微妙起来。

刘澹看了看六皇子又看脸色铁青的何侍郎,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宗庙里的祭祀继续进行,六皇子拿了香,按照礼仪叩拜了祖父牌位又在几个低着脑袋连头都不抬的道士引导下,烧了写有祭天词的纸。

然后就是求雨了。

皇陵这边当然没有神婆蹦跶,道士舞桃木剑,但是仍然要走求雨的流程。

香炉前放着一只金蟾蜍,以及一罐子井水。

用纸扎出猛虎与龙的形状,描以赭、石青、藤黄,画得十分鲜亮。

然后做出龙争虎斗之势,由人举起,绕供桌缓缓前行,足足走了七圈后掷入火中。

再捧上大瓮,里面是事先抓好的四脚蛇蜥蜴,取出之后交给主持祈雨祭礼的人一根鞭子,做势鞭打四脚蛇。

最后这项,叫做鞭龙。

因为有种说法,认为不下雨是龙太懒了。

祈雨时除了要去河流等水源处取水“请龙”,还需要“惊龙”,就是把龙给引出来,让它跟猛虎相争。

虎自然是没有的,连虎骨虎皮的价格都很高,于是人们就杀家畜代替,后来慢慢转变为扎纸做龙形虎形相斗。民间舞龙抢珠,大祭则有专门的礼乐配“惊龙”之事。

可不下雨的地方就是不下雨,做这些也没用,所以不知何时开始,祈雨时就多出了鞭龙这一条。所谓请不动、引不出,那就打吧!用鞭子抽!

连龙都打了,再不下雨就真的没辙了。

虎都不一定能找到,上哪儿找龙?再说龙的意义非凡,也不是随随便便打的。

没有人敢鞭打龙的石雕,就算是龙形的物件也不行,一般都用蛇,讲究一些的就用四脚蛇。前朝有人作诗称鞭龙化甘霖,便是这件事了。

刘澹见过不少次祈雨,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今天后背有些发凉。

不应该啊!钱袋都给出去了,煞星也打发走了!

祭祀进行到一半,刘将军没法东张西望,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四周,再给自己的亲卫使个眼色,让他们多加留心。

筇县在雍州东南,可以说是王朝的腹地,挨不着南边的敌人,也没有乱民。

能出什么事呢?刘澹百思不得其解。

宗庙后面的屋脊上,墨鲤沉着脸看着下面的“鞭龙”。

他耳力过人,能听懂各地方言,那几个道士念叨的话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竹山县这二十年来没有闹过旱灾,山洪倒是有过,当地不缺水,祈雨节就成了庙会,大家也拜龙王吃春饼,最多取水到田间做个请龙的架势,连惊龙都用不上,更别说拿鞭子抽了。

墨鲤还是第一次看到,求雨能求成这样的。

那些方士拿着符箓,让这个神那个神听命去储风搬雨,还能当个热闹看烧符箓厉声呵斥龙王降雨,因为不是四海龙王也不会行云布雨,所以听着也没什么对着一条四脚蛇,说要鞭龙,不打不下雨,龙脉就很不高兴了。

“这是齐朝定下的祭礼?”墨鲤皱眉问。

“……不是,许多地方都有,这风俗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孟戚以前觉得这是方士求雨不成,破罐子破摔地耍赖。

连龙都敢打,还不把人吓住?

这样骗了钱没求到雨的方士,就可以成功溜走了。

也不知为何,这做法竟然流传开来,还越传越广,以至于成了一项固定的风俗。

孟戚也有点不痛快,不过他没有墨鲤的那样介意,孟国师自认自己是山灵。山灵是人们说的龙脉,可他又不是真正的龙,对这种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罢。

“大夫,越是缺水的地方,祈雨的花样就越多。”

祈雨是一个挺长的过程,他们二人之前在筇县,百姓还在请龙惊龙的环节呢,要到正午过后才会鞭龙,所以墨鲤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不对。

“这算什么花样?不下雨就打龙,田地欠收他们还揍土不成?”

墨鲤差点想要掉头就走,皇陵这边也看不出什么线索,浓浓的烟味熏得他头昏眼花。

这时下面出事了。

道士原本要把鞭子交给何侍郎,可是六皇子回来了,于是这条鞭子就到了少年手里。

按照礼仪,用鞭稍敲一敲地面,打在四脚蛇的身边就行。

可是六皇子手一扬,那四脚蛇被抽得直直地飞了出去,一下趴在了何侍郎的袍子下摆。

何侍郎猝不及防,见一物飞来,然后袍子上依稀有什么在爬动,他吓得连忙抖动衣服,结果慌乱中竟一脚踩死了四脚蛇。

“……”

道士惊得拂尘都掉了。

“龙”死了,这还怎么打?

这又不是祭品,只是龙的象征物,死了不是触霉头吗?还求个什么雨?

几个道士面面相觑,而何侍郎瞪着六皇子,差点气晕过去。

如果这里不是筇县,而是京城的话,在祭祀上出了这样的事,是要闹大乱子的。怎么说都是一个不祥之兆,何侍郎得立刻跪地请罪,然后写告罪回家等候皇帝发落。

何侍郎颤抖着手,中风似的指着六皇子,嘴唇哆嗦了半天,都没能发出声音。

就在刘澹以为他要直挺挺倒下的时候,何侍郎忽然一声嚎啕。

“陛下啊!”

这声音又高又飘,还凄厉无比,旁边闲闲看戏的刘澹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六皇子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看着何侍郎扑倒在宗庙门口,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礼仪道德孔孟文章。

“何侍郎,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吧?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都在祈雨了,你还请什么孔圣人。”刘澹提醒道。

然后他收获了六皇子赞许的目光,以及屋顶上墨鲤与孟戚的另眼相看。

“刘钱袋的脑袋,还挺好使的。”孟戚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一小块碎银。

这是墨鲤专门从钱袋里拿出来,丢给孟国师的买栗子钱。

墨大夫相信如果他不管住钱,抵达太京的时候,所有钱都会不知不觉地变成香喷喷的糖炒栗子,然后就全部消失了。

刘澹没那么快升官,薅羊毛也不能把羊逼得太紧。

算了,还是看好钱袋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六皇子有些奇怪。”

锦衣华服的少年刚才那一鞭子,分明是冲着何侍郎去的,他是故意的。

鞭子用的还是巧劲,把四脚蛇卷了过去,没有伤到它分毫,所以四脚蛇落下后才会飞快地爬动起来。

何侍郎被刘澹顶了一句,脸色又青又白,直接就下不来台了。

他咬牙道:“你不是读书人,怎么敢提起孔圣人?”

道士原本想要绞尽脑汁想个借口,把“龙”死了的事含糊过去。

可是四脚蛇俗称龙子,何侍郎当着皇子的面把它踩死了,六皇子完全可以借题发挥,问责何侍郎。

这几个道士都不是笨蛋,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开口,想打圆场指不定都要得罪谁。

墨鲤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不得不确定,这几个道士一点武功都没有。

“奇怪了。”墨大夫自言自语。

藏风观真的放弃了筇县皇陵这块风水宝地?怎么这里没有一个人像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难道真的要让孟戚以楚朝国师的身份在江湖人之中露面,引来青乌老祖的注意吗?

就算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墨大夫心里也不高兴。

不能照顾病患,还要跟在病患身后收拾烂摊子像话吗?

“古往今来,帝王都自诩为龙,我很不明白,这龙怎么也能说打就打呢?既然何侍郎与我说孔孟之道,我怎么记得亚圣孟子还说过一句话,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何侍郎你看,孟子从未听说过有弑君这种事,只听说人们杀的是一个叫纣的匹夫。这龙如果不肯下雨,是不是就可以随便鞭打了?反正打的也不是龙,而是一条懒惰无用的四脚蛇。”

六皇子笑眯眯地说,还故意看了刘澹一眼。

刘将军心里咯噔一跳,终于意识到六皇子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这位皇子好像总在惹事,看起来是顽劣,其实是心里有强烈的不满,压都压不住。

不知道这种尖锐的敌意是对朝臣,还是对他的父皇,总之六皇子像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

因为不会下雨,莫名其妙被打成四脚蛇的墨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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