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雁南归。
北境刚刚打完了自收复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北境安定,消息传回京都时,公主刚刚从佛居山回京,皇帝借公主及笄宴与民同庆,届时,皇上皇后将站城楼上为公主及笄宴添彩。
而他,连夜赶了四天的路,正在回京的路上,这是他第一次逃了军令,或者说逃了军功,回去后,等他的将是百丈军棍,无所畏惧,他想回去看看狗生,看看当初那个红墙白雪下的素伞少女,回去看看他坚守的信仰,亦回去为她的及笄礼,想看看那个人人口中赞不绝口又尊贵神秘的公主殿下。
连下几天阴雨的天空那天突然放晴,百姓说,这是公主带来的祥瑞。
正午时分,宫门打开,太子骑马在前,他的身后,跟着一队训练有素的禁卫军,然后是华贵的金纱轿撵,轿撵无顶,四角挂着精致的红色铃铛,叮叮当当随风摆动,清脆得很,轿撵身后跟的是长长的宫娥和舞女队伍,彩衣飘飘,好不华丽。
百姓站在街道两侧,为北境喝彩,为未来天子和公主欢呼,万人空巷。
那天,帝王帝后站在城楼上,天子自有威仪,皇后简装站在身侧,侍女手持油纸伞,重重纱帘下,叫人看不清楚容貌,但单单是皇后的出现,就可见天家对这场盛宴的重视,自太子公主出生,皇后就隐居佛居山,这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当他披着风尘回京时,巡城已经结束,她正站在城楼上受礼,金纱掩面,一指宽的金绫绑在眼睛上,一张秀丽的脸只露出个额头,身形婀娜,牵着她的,是当初那个不及他高的少年公子,而今,长身鹤立。
伊人站在城楼上,透过金纱看周遭一切,燕国帝王帝后慈爱地看着他们,是慈爱又似无情,更多的,是在通过她期待些什么。
站在帝王帝王身后的,是文武百官,他们低着头,又时不时掀开眼皮忐忑地瞟上一眼,似要看看这系脱国运的天女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让他们束手无策。
这一抬眼望去,朦朦胧胧,什么也没有看清。
皇上赐太子随身的长川白扇,伞柄垂挂着一颗红玉珠,扇面金星点点,没什么花纹,简简单单,天子说最适合太子这样心思澄明的人。
天子授礼后,就是皇后,伊人跪坐在中央,皇后拔下头上的凤钗步摇,素手穿过重重轻纱,稳妥地簪进她的发间,凤衔玉珠,是同太子相称的赏赐,一女子得此赏赐,可显尊贵。
沉重的步摇置与发间,一阵风吹过,伶仃碰撞的声音像孩童咿咿呀呀的牙语,它的主人却不再纯真,今天过后,她肩上担着的就不单单是一个公主的头衔,天女也好,盼君也罢,都不是她。
也都是她!
珍珠耐打磨,皇家要她做的从来不是华丽的珍珠,而是不带锋芒的天子剑,剑要出鞘,须得一鸣惊人。
她是臣子,天家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仅要做,还要做的让人无话可说,哪怕失了自己,也不能失了为臣的本分。
随着漫天的桃花落下,战鼓声捷,公主及笈礼成,她以后,是个大姑娘了。
全城沸腾,太子悄悄放下牵着她的手,心底陡然传来一阵凉意,心里闷闷的,对啊她是大姑娘了,有些事,得承担了。
在众目睽睽下,她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城楼,虽不能视物,但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对这一举动,众人不解,在皇帝的威亚下,百城噤了声,视线随着那一抹俏影移动。
伊人行置城门,一撩裙摆,笔直地跪在天子脚下,她这一跪下,天子身后百官也跟着跪下,城内外百姓惶恐不安,皆俯跪在地。
“这是何意?”皇帝不解,耐着性子问。
伊人郑重得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坚定,“儿臣斗胆,借此机会向皇上讨个恩典。”
今日她本就有个恩典,算不得斗胆,只是身为臣子,她比许多人都要自觉得多。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几秒,又在周围扫视一圈,百官低垂着头,太子目光担忧,而他身旁的皇后,一如既往地平静。
“这个恩典,本就是你应得的,你想要什么?”
“儿臣想在各个郡州开办皇家书舍,不问出身,不问门第,随心所欲。”
这不是一件什么难事,也算不上什么恩典,就算是寻常公主,创办一家书舍也不是什么难事。
伊人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每个人都能开办书舍,难的是皇家二字,但凡跟“皇”沾点关系,什么事情都不算难事,伊人就是要这个书舍受天子庇护。
她是天子宝剑,每一步都有她的道理,每一剑,都有她刺下的理由。
就像人们常说,不要小瞧每一粒尘埃,你也不知道每一个豁口会造成什么伤害。
燕国文武对立,这是几朝就留下的祸端,无法扭转,武将系关国土,不可轻易调动,文官根基深厚,必须要连根拔起,那势必要有足够强大的后方势力支撑,填补空缺,一人之力虽渺小,假以时日,又怎知一人会不会又再多一人。
她求这一恩典,意味不明,百官心思也不明,都在揣摩这其中深意。
其实伊人哪有什么深意,仅仅是身为臣子奉命行事而已。
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言语间都在说这官场的'陈年老旧',为臣自当懂得揣摩君王心思,北境打了胜战,短时间内,都将处于安稳的状态,的肃内最好的时机。
皇上主张勤俭,却突然大张旗鼓地为她举办及笄宴,彰显身份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要她这把天子剑现世。
对于她的举动,皇上显得很高兴,从胸腔传来充满磁性的笑声,手指虚虚点了下城楼的伊人,似无奈,“这算什么恩典,你想办就办,重新说一个。”
伊人忽的又一磕首,额头枕在手背上,声音清亮,“儿臣自请离京,亲自督办,不能随侍陛下,娘娘身边,还请恕罪。”
此言一出,百官在底下偷偷对视,皇后身形一顿,就连皇上也敛了脸上的笑意,自始自终,只有太子,满带担忧地望着他。
皇上要她给文官开辟一条路,她做了,但不够,京都水深,无论交给谁办,都不能保证完全水清,只有他这个朝堂之外的人,才能够办得纯粹,也能够护住书舍。
只是自请离京这件事,确实太过惊人。
犹记得十五年前,百官奏请公主离京是天子的盛怒,今日公主自请,不晓得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别人不知道,皇家人确是知道的,天家无情,哪怕是一点情绪的表露都是权谋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