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头正盛，巍峨的宫殿一眼过去，还是那般没有半点温度，要说这都城最有人情味的人是谁，保管没人想得到，是我们的皇帝陛下，自古皇帝多情，情都留在了后宫佳丽身上，我们这位陛下啊，多情，闷在心里。

殿内还是熟悉的沉木香，几十年的积累，即便是不点香，香味也早就已经渗入到木头里，抹不掉了。

十七见过这位陛下两次，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未像现在这般，颓废的模样，他想，一个君王，是怎么又勇气将自己这一面给外人看到的呢？他想象不出来，但这位皇帝就是这样做的，他循规蹈矩，却又不甘平庸。

萧元卿身子不如往日爽利，头发已经花白，就连起身都有些困难，眼前的公子，都只能大概看个轮廓，他还是一身黑袍，没甚站样，却还记得他家将军教的君王礼，没有半点敷衍，慵懒中带有一点小傲娇，是北境将军信里说得那样，欠打。

纵然身子不利索，他还是挣扎着起身，叫来福给他更衣，穿的是上朝时的龙袍，十七就子帘子后面静静站着，摸不清皇帝的意图。

“你跟我来。”来福扶着萧元卿，颤颤巍巍地前行，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声，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连一声咳嗽都不能咳完，断断续续才咳完这一声，周围的宫人见了皇帝，全都尽量避开了，也不发出声音，大约是怕惊扰了他，十七目不斜视地跟在他身后，思考着皇上的用意。

皇宫很大，一眼望去看不到宫城外面繁华的街道，可笑的是在外面站得高了，可以将宫城一览无遗，也不知到底是礼法困住了百姓，还是皇宫困住了皇帝。

走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过是十七时平日里一刻钟的脚程，来福不忍心，几次叫来步轿，都被萧元卿退下了，也不知在坚持什么？

直到太阳已经不在正头高高挂着，萧元卿才停下来，却是停在了议政殿，那是上朝的地方，非品阶官员不能进殿。

别看十七平日里不正经，心里都门清着呢，着要是随随便便进去了，那就是不懂事了，给他岳父留下不好的印象，这种缺心眼的事他才不干，平日里调戏一下小娘子就够了，现在停在殿前，不敢前行。

萧元卿余光没有看到他的衣角，转过去看，发现他站在离自己两米开外的殿外，一时失笑，“你家将军说你半点不懂规矩，我怎么瞧着你可比他懂规矩懂多了？行了，进来吧，你品阶够。”

十七眉峰一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发现好像确实如此，疾步跟上去，发现皇帝地背脊比刚才更加弯曲了，几乎已经时佝偻了，步履也越来越慢，也不知他到底为什么一定坚持要步行过来？

萧元卿颤颤巍巍地坐到龙椅上，长吁一口气，眼里有星光，仿佛又活过来，继续做他未完成地事情，一瞬间，又端起了他皇帝的威严。

他轻轻咳一声，来福公公会意，扯着嗓子，“还不快跪下？”

说那时迟那时快，十七一个噗通就跪下了，“陛下恕罪。”

真真是感谢他家将军对他的栽培，习惯性地跪下还是没忘，还是那感觉。

萧元卿不恼，笑着，“你刚刚一路上看到了什么？”

一路上？

十七思索着，他这一路上都低着头，思索着皇帝的用意，没敢往别处看，也没有功夫，皇宫景色一个样，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

“无妨，你就实话实说，我不会降罪。”

十七倒也不是真的担心降罪，“回陛下，臣这一路上，什么也没见着。”

“哦？你对这些都不稀奇？”

“这里的景色从进来就是一个样，还没有大漠的风沙好看，这的人一个个全都一个模样，表情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萧元卿不开口，来福悄悄抹了抹额上的虚汗，也不敢回头看皇上的表情，良久，萧元卿才开口，“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从前去过北境，发现那里的景色是比这宫城要好看一点，人也有趣得多。”

十七并不否认，毕竟他说的是实话。

萧元卿看着底下跪着的人，一如北境将军信里说得，一表人才，看着不着调，其实内有乾坤，“你和小君相识多久了？太子说你喜欢小君？”

刚刚还笑得和蔼的老者瞬间变换成了高高在上的皇上，十七心里清楚，他走这一条路早晚都是要面对这些的，腰板越发挺直，不卑不亢，“是，还望陛下成全。”

“成全？”萧元卿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你是什么身份？公主是什么身份，你要我成全，可问过天下人可要成全你们？她可不仅仅是普普通通大燕的公主！”

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他家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配的上一切尊贵的身份，唯独他妻这个身份，没有那么显贵，可那有如何，“我喜欢他，这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像我一样护着她，如果有，那我就杀了那个人，陛下你知道，十七很擅长杀人。”

他瞳孔放大，没有半点退缩，反倒是愈加亢奋，生怕有人拆撒他和他家姑娘，对他那说，那才是真正的天塌了。

“无论什么罪，你都能扛？你确定你能护的住他？”

“是！”

“好，来福！”来福上前，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双手递上，萧元卿拿过圣旨，一把丢下去，刚好砸在十七怀里，“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受着吧。”

十七垂眸，屏息，半响才打开圣旨，这一看，瞳孔猛地睁大，不可置信，“这？”

于此同时，伊人也接到圣旨，圣旨是光明正大走进无书舍的，没有半点隐藏，引起一片轰动，以为是书舍惹上什么麻烦了。

伊人也以为是十七遇上什么麻烦，或者说陛下要公开她的身份了，来不及思索，小挑已经替她系好了披风引她出门。

来传旨的是来福公公的干儿子，认识她，伊人隐瞒了身份，他也很客气，姿态压得低，双手奉上圣旨，“请姑娘回个话，奴才好回去回话。”

回话？伊人大概率是想到了陛下要他回佛居山或者回宫了，当下就有些沉不住气，慢慢打开圣旨，也是猛地一惊，“这？”

“恭喜姑娘觅得如意郎君，还望姑娘回个话奴才好回去交差。”

十七看着眼前地黄布黑字，不是惩罚，也不是发配，而是将他和无书舍少掌石结为姻缘，择良日，于除夕之夜成婚。

“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受着天下人的指责，若是能护她一时便多一时。”

他已经没了刚才的凌冽，仿佛又是那个疲倦的老者，就连说话也没了力气，声音嗡嗡的，独自在殿内回荡。

十七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就又听他到，“你不能和公主成婚，但是无书舍的少掌事，没人会说你们不般配。”

公主是天下人的公主，是百姓心中的福星神女，不是他一个混小子能配上的，陛下也是用心良苦了。

十七心里感激，收敛了神色，一展衣袍，虔诚地行了个跪拜礼，黑色的头发铺在地上，黑红相间的发带落在一旁，萧元卿看着，真真是看出故人在信里说得，凡间公子之绝色。

“你不用谢，你们是同一种苦命人，我也不过是赎罪罢了。”

十七听了，不甚滋味，身为皇帝，有几个是自由的呢？他懂却不赞同，伊人亦是，她甘愿屈服却不臣服，他们是同一种人，不仅仅是身为子民。

“你回去罢，圣旨已经送去，至于你的好姑娘答不答应，可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十七心里也惦记着，也不客气，起身就要往外走，走到殿口，萧元卿住了他，也不开口，十七也沉默着，不回头。

他说：“这大燕已经交到你们手上了，请你们，一定要护好它，不要丢了你肩上的责任，亦是公主的责任。”

高高在上的皇上，亦是心系大燕的子民，谁就说他一定是不可一世的神，他不过是一樽镀了金身的神像罢了，天下人不理解他，百官忌惮他，他身边的人不敢相信他，他只有他自己，在这世上孤独地活了一世，最后被写进了薄薄的，无人翻阅的史书里面。

十七自认他不可能能当这样的人，但他佩服这样的人，能够一辈子接受孤独，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也知道为人臣子的使命，他晓得，并且会一直坚持着，连着他家姑娘那份。

萧元卿已经累了，不过是走这一会，说这一会话，他已经没了再睁开眼睛的力气，浑浑噩噩地闭上眼，等着来福将他搀扶回寝殿，恍惚间，他听到那意气风发地公子说：“公主从来不会怪你。”

不会吗？

他也常常自问，她不会，但是他宁愿她能怪他，哪怕恨他也好，至少比这无所谓地淡薄着好。

宫人领着十七出宫城，却追不上十七的步伐，气喘吁吁追在身后，十七看不下去了，加快脚下得的步伐，独自将宫人甩到身后，“你别送我了，我自己认得路，你回去罢。”

几乎是一瞬间，人就没影了，那宫人一脸难色，最后妥协了，颓废地往回走。

十七匆匆走过，惦记着皇上的话，看了一眼一路走过的的景色，了无生色，终于明白皇上为什么要问他那些问题了，他是想让他永远不要把自己当宫里人，哪怕是身在宫城，也要当有活气的生人。

谁都说皇家无情，十七看着，皇家才是最多情的，不过他们的多情都埋在时间里。

刚一出宫城，就碰上了准备当值地沈其峥，当初火场救公主有了一面之缘之后也没怎么见过，只知道这人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现下遇见也没打算纠缠，他心里着他的小娘子，不准备与他打招呼。

十七正打算走过，没想到沈其峥停在他的身前，憨憨的抱了一拳，“恭喜十七公子觅得佳人，住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十七眉峰一挑，就快要抑制不住嘴角的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沈其峥手上，“记得来吃喜酒。”

说着就又跑了，快到连裙角都看不真切。

沈其峥看着手上的那一两碎银，久久不能回神，这是什么意思？感情是把他当报喜的孩童了？

沈其峥面色不愉，他长这么大，除了在他爹和他爷爷那里吃过亏，就数在十七手上吃的亏最多，心里有股怨气，但是他不得不咽下去，就刚刚那轻功，要说没点功夫还真跑不起来，这位十七公子的功夫绝对不在他之下，且基本功比他强多了。

他爹从下就教导他，要懂得吃眼前的亏，他长这么大，一直深刻贯彻着，所以他认了，大不了下次见了他离他远点就是。

伊人看着眼前的圣旨，脸上还是一片通红，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回答，公公脸都笑僵了了，准备找个台阶下的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铿锵有力，响彻整个前厅，“好。

霎间，书舍想起了雷霆般的响声，都在叫好，他们二位，一人有钱，一人有才，两个都是绝色之人，在一起真的是天作之合。

伊人接下了圣旨，给众人派发了红包，当下也没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当真是羞死人了了，他是怎么有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大声的说这话？

约莫是受了十七的影响，成为了像他那般潇洒的人吧。

只是这圣旨？皇上到底是何意？他不清楚，亦或者皇上这一步的目的是什么？或许只有皇上才清楚。

十七有秘密，虽然没有瞒着，但伊人也没有问，大概就是为了感激他当初没有问她身份吧。

他回想和十七这一路，大多是十七在妥协，似乎，嫁给他，不是什么太坏的事，哪怕婚礼太过仓促，也并不觉得可惜，可能是因为这个人是他吧。

十七走进宿舍那一刻，就有无数人过来给他道喜，他都笑着收下了，而后直奔楼上，惹得底下众人哄笑。

十七一进屋就看到一脸娇羞的伊人，嘴角梨涡尽显，清脆道“小娘子，我来娶你来了。”

伊人回头，看见门边倚靠着的男子，公子身后是暖阳，她想，约莫真的不是什么坏事，这一声小娘子，比之从前，意味可就不同了。

略与菩萨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