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再这么打下去，将士们就快要坚持不住了，若是，若是再没有粮食，我们只能成为东蛮人的活靶子。”

伊人看着端上来的野草汤粥，指腹捏着汤勺不断摩擦，“我们能用的还有多少人？”

“不足七千。”

闻言，伊人不由沉默，无书舍已是弹尽粮绝，根本无力供给，东蛮人虽没有一举进攻，但在早几日前便开始加大攻势，大有试探的意思。

他们凭借出其不意，生生扛了下来，眼下再次断粮，士兵补给不足，本就虚弱，再加上现在气势低迷，更难打胜战。

“景明还要多久才能抵达。”

严子峻犹豫了一下，“最快也要明日午时。”

“明日，午时？”伊人在心里揣摩，岚城被封，京都的人不知道，景明的人进不来，只能绕路而行，自然也比计划的时候晚一些。

只是明日午时，太晚了。

他们今日打了一场，伤亡惨重，东蛮人一定会乘胜追击一举攻破都城，最后一道防线，他们明日若是不能护好，天微亮，东境就会易主。

但是眼下他们无粮，连最基本的体力都没办法恢复，根本无法扛到明日等景明送粮来，也根本无法与东蛮人抗敌，这盘棋，太难走。

伊人有些难过，不由在想，若是十七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解决？

“姑娘，吃点东西吧。”

醇香馥郁的香气在房间蔓延，伊人瞬间扣住了小挑的手腕，声色俱厉，“哪来的？”

将士连粥米都吃不起，却还能往她这里送肉汤，这要是传出去，那些将士该如何寒心。

小挑吃痛，强忍着泪水，“是门口那些乞丐给的。”

“乞丐？”伊人吃惊，“给你送来的？”

小挑摇了摇头，“他们送来的铜板，说着他们讨的，让我去给姑娘买点肉食补一补。”

这群乞丐为何会给她送银子？

严子峻道“他们原先是跟随十七将军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应该是他们的暗线收到京都的消息了。

“小挑。”伊人突然道，将那碗肉汤放回食篮里，“备马，我要去无书舍。”

“这个时候去无书舍干什么？”

小挑匆匆跟上，严子峻跟随护其左右。

三人一路打马去了无书舍。

都说，人活着得到所有的庇护，都是别人在替你抵挡罪恶，眼下这样的景象便是最好的解释。

不管将士们在经历什么，未曾经历的人们，依旧岁月静好，无书舍一入往常，寂静中带有别样的喧嚣。

她让小挑支了一大口锅在书舍门口，“将这碗肉汤分下去，每人一碗。”

“每人一碗？”小挑不由震惊，“这拢共就两小碗，怎么可能分的匀。”

无书舍众人也听到了，纷纷笑她，好言相劝，让她量力而行，不必逞强，伊人只笑，端了一杯凉茶细细的品。

逐渐有人围过来，开始窃窃私语，都在说这怎么可能每人分得了一碗，正当小挑一筹莫展时，严子峻从院里提来了两个大桶，两下就将桶里的水倒进锅里。

指着小挑的肉汤，“倒进去。”

小挑犹犹豫豫，将那碗肉汤倒下去，就有人疑惑，“全是水，这怎么喝？”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复合，伊人视线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最后落到了那群书生身上，“那你们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每个人都喝得到这碗肉汤。”

书生自负，七嘴八舌就出了好几个点子，又被人推翻，最后说来说去，竟然还不如这个办法。

气氛沉默下来，锅里的水也开了，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仅剩的一点肉味，在空气里蔓延，小挑打了第一碗要递给她，伊人手指往书生那处随便一指，“先给他们吧。”

严子峻和小挑两人，便一人打，一人送，给无书舍的众人没人都分了满满一大碗，随后又去打了水倒在锅里继续煮。

众人面面相觑，端着那个甚至没有冒油星子的汤好奇，“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各位尝尝是什么味道。”

味道？就算是单单烧一锅开水味道都要比这好不少，这一大锅水里加了那么一点肉汤，只有肉沫泡子的味道，腥得很，众书生抿了一下口便不愿意再尝试。

虽说他们苦寒弟子居多，但野菜汤的味道也不知比这肉沫泡子味好多少。

伊人瞧了他们的举动，并不言语，听他们天南海北聊着这肉汤的味道，惹得守在外面的人纷纷好奇。

待第二锅烧开之后，小挑便一人一碗分到他们手上，第二锅，甚至没有了肉沫泡子的味道，像是没有洗干净的锅，生了锈，那开水一冲，就让他们喝。

这味道让人难以接受，纷纷将肉汤吐了出来，更有甚者，直接骂伊人居心不良。

“你们觉得这碗汤难以下咽，可我边境将士，如今连着一碗肉沫羹汤都分不到。”

众人停下来，好奇地打探着她，伊人缓缓走到众人面前，“小女北境镇国将军之女，奉旨支援东境。”

“本郡主，非皇天贵女，但我有红妆十里，画面千扇，可诸位手里端着的这碗汤，是街边的乞丐赠我的。”

伊人分明能听到他们的私语，众人对她的好奇似乎愈发强烈。

伊人不紧不慢，“我大燕将士受难东境，眼下粮草不济，还望各位支援。”

她的请求太过苍白无力，并没有一个人应承她，甚至有人放下了碗，转身走了，一个人走了，第二个人也不会待多久。

伊人有些难过，“他们是大燕的臣民，若非为了守护这一方国土，他们也该像你们这样，对这碗上不了台面的肉汤嗤之以鼻，他们本可以与妻女团圆，在家孝顺父母，可现在，他们守在东境，就站在你们身后的这面城墙上。”

有人停下脚步，也有人虚伪地看着她，看看她还能说些什么大义凛然的话。

“打了胜战，你们夸他们英勇，过后便将他们忘了，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为你们承担的痛苦，若是败了，你们的唾弃，辱骂，甚至比他们的挫败感来得还要快，怪他们没有本事，怪他们只会吃白饭，也怪他们让你们成了无辜的人。”

“可这世上没有人比将士更无辜，他们冲在前线，死了便死了，没有人给他们收尸，若是侥幸活下来，要么活在战败的懊恼中，要么，活在你们毫无意义的称赞里，惶恐度日。”

伊人有些哽咽，“你们为什么如此心安理得呢？不是他们挡在那里，这个城早就破了，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在这里阴阳怪气的讨论这一碗肉汤？这碗汤，我若是拿个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感激涕零，誓死要报这一碗肉汤的恩。”

夕阳已经落山，此时是炊烟升起的时候，百姓人家该停下劳作，安安心心吃一顿暖和的饭了，可现在，却在这里听她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伊人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气，“我不希望是因为我“大义凛然”的话绑架各位的道德，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帮一个忙，助东境全力渡过这个难关。”

“你们今日每捐赠的一分粮，只要我还活着，我便是穷尽一生，也会加倍还清。”

说着，她稍稍弯下背脊，“各位，拜托了。”

身后小挑泪流满面，俯身跪下，是请求的姿态，一向站的笔直的严子峻，也弯下自己的脊背，他身上还穿着铁甲，上面沾了泥土和鲜血。

众人沉默下来，空气里只有肉腥味在飘散，伊人还是没有忍住，眼泪滴在了鞋面上，她甚至能听到，那是她心寒的声音。

她扶着腰，慢慢起身。

“叶姐姐，这个给你。”铜板相撞的声音响起，伊人震惊的抬头，就见浑身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惦着脚尖，将手上两个铜板伸在锅面上递给她，他脸上黑黑的，只有眼睛还算明亮。

伊人看着他递过来的两个铜板，摇了摇头，“我不要钱，我要粮。”

小乞丐犹豫半响，收回了手，伊人欲转身离去，就见眼底突然又出现了那双脏兮兮的手。

“喏。”小乞丐再次垫着脚尖，将那个冷得发硬，还有些黑的馒头递给她，他笑着，伊人却哭了。

她接过那个馒头，重重行了一礼。

不知作何感想，只是觉得，有些人挣扎了半生，不如一个乞丐孩子，来得潇洒，懂得感恩。

无书舍领事摇了摇头，往后院走去，聚集的人也纷纷散去，书生们也成沉默地走开，只有那个小乞丐坐在台阶上，小口小口的喝着汤，听说是肉汤，他喝得一脸满足。

伊人站在门口，身前依旧是那口大锅，静静地注视着天上的皎月。

“嘭”的一声，无书舍领事扛着一个麻袋放在她面前，憨憨地笑着，“我这里只有这么些了，姑娘等我回家拿些钱，我去李婶家米铺再换些来。”

说着，他便抹着汗，匆匆赶往李婶家去。

伊人有些震惊，小挑和严子峻也不明所以，就见四面八方不断有人涌来。

“这是些玉米面，不值钱，家里还有，我再去给姑娘拿些来。”

“自家下的土鸡蛋，虽然不多，但是个头大，营养不必那肉汤少，姑娘先拿去。”

“还有我这，我经商有些路子，鸭子比别的地方进的便宜，若是将士们不嫌弃，就拿去，我那里还有些鸡。”

“米粮我再去换些，您等等。”

“我这里有些蒸好的馒头。”

“还有我”

“我这里也有”

面前堆满了高高的粮食，不断有人送来，每家每户送来的不多，但是每家每户都送这么一些，便是许多，小乞丐莫名其妙地看着，退的远远的，有滋有味地喝着那碗肉汤。

一种无言的感动在伊人心里蔓延开来，她静静的看着，同样深深行了一礼。

百姓挠了挠头，挥了挥手臂，不好意思地躲开了。

百姓将粮食送到了军营，见到了他们精神不济的样子，纷纷要留下来帮忙，于是那一晚，百姓与士兵同桌，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听他们讲着战场上凶险的故事，成了不相识的朋友。

那晚过后，将士不再是普通的将士，他们成为了被人理解的将军，不再是孤身一人守在边境。

众人吃了饱餐，沉沉地睡去，夜里梦见故乡，也闻见了家乡的味道。

“他们非要留下来，说是要尽自己的心力，拦不住。”

严子峻有些头疼，那群百姓听了将士讲那些勇猛的事迹，激起了他们的热血，非要保家卫国，他们没有经过训练，也不知战场凶险，如何能抵得过。

“那就让他们上。”

伊人沉声道“让他们换了军装，列队守在后方，什么都不用做，东蛮人以为我们人手不多，便可借此迷惑。”

“若是我们前线守不住了，那他们”

“姑娘，萧野的人来要粮，说是他们没粮了。”小挑气冲冲地走进来，重重地将手上的食篮放下。

严子峻双拳紧握，作势就要去找他们，被伊人拦下，“站住，你干什么去！”

严子峻气不打一处来，小挑忍不住，“眼下我们前线粮草都不够，还要分给他们，他们什么也不做，还要来找我们要粮，萧野都不不要他们了殿下又管他们做甚！”

“给我跪下！”

小挑气不过，却也气冲冲地跪下，倔强地忍着眼泪。

“你们在东境这么些日子，就学到了这些？”伊人有些气急，吩咐严子峻，“将人给我带进来。”

来了三名副将，没有半点谦卑的姿态，更像是一个老赖，猜准了伊人拿他们没办法。

伊人目不斜视地打量他们，“你们要粮？”

“回郡主，正是，兄弟们镇守边境，劳苦功高，眼下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找郡主。”

“仗都让我们打了，你们就是一群吃闲饭的。”

小挑跪在一旁，忍不住嘀咕，三位副将听了脸色一变，有些局促。

第一次，伊人大义分粮给他们，第二次，他们腆着脸来要，第三次，吩咐人来领，后来便直接等着他们送过去，有些东西，习惯了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他们还没认清，萧野已经舍弃他们了，或许已经认清了，只是不想承认。

伊人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的战报，“你们要粮，可以！”

三人大喜，喜还未露，就听她道“明日我们会出征东蛮，你们带人守住城门，若是我回来了，我便分粮给你们，若是回不来，大家一起死。”

“当然，你可以不答应我的要求，但是无论我回不回来，你们都只有死路一条，无非战死和饿死的区别。”

答案当然显而易见，只有一条路，即使心不甘情不愿。

略与菩萨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