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在节堂的陈设简单肃穆,但是在自己内宅当中,却是富丽堂皇,在河间府这等接近前线的地方,犹自不亚于汴梁王侯之第。
总体来说,童贯是一个能吃辛苦的人,在边疆可以远戍二十年就是明证。但是随着年岁渐涨,却也越来越耽于豪奢。以前可以率领大军直入青唐诸羌,此次北伐,他最近的时候也离一线也有百余里的路程。
河间府这临时的衙署里头,给整治得精致无比。厅堂当中夜宴残痕犹自未曾收拾干净。一地的胭脂花钿,正是歌姬舞后留下的痕迹。香炉在四下犹自发出幽幽的香气,收拾东西的小厮实在倦了,在香炉旁边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在童贯居所外头,至少有七八个衣衫轻薄的丫鬟,在捧着各色各样的东西坐在春凳上面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等着里头突然有的召唤。这些还是进不了卧房伺候的,在卧房里头,还有四五个侍妾,十来个丫鬟莺莺燕燕的四下环绕,只是伺候童贯高卧,童贯一声咳唾,就不知道该有多少人涌上去伺候。
往常的时候,夜间来了再紧急的公文,幕府宣赞,也不能直入童贯衙署内宅通传,怎么也要候到童贯起身才能禀报。好在童贯带兵日久,倒也不会睡到日上三杆才起来。可是今日,赵良嗣却大破常例,夜里面就直入内宅而来!童贯带来的都管,自然气焰是足够大,怎么也不可能让赵良嗣进去,急得赵良嗣差点要在内院外头放声高喊,好把童贯高声惊醒。河间府这临时衙署毕竟不大,比不得汴梁里头庭院深深,扯破喉咙里头大人也听不见。这里只要赵良嗣豁得出去,老年觉浅的童贯还真有可能被惊醒!
都管看赵良嗣急切成这样,也直到赵良嗣在童贯面前一向是个谨慎人物。不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绝不会如此。都管是老汴梁,心下也忍不住嘀咕,难道是汴梁官家中旨,还是宣帅嫡系传来了什么急切消息?宣帅现在地位微妙,朝中有一位势力深厚的老公相想踩着他和那个宣帅副使再度复出。那位老公相是宣帅都深深忌惮的人物说不得,要是耽误了大事,还是自己倒霉!
到了最后,那都管还是亲自将赵良嗣引了进来,在童贯卧房外头陪了无数小心,只是和今日轮值守夜伺候童贯的侍妾之一低声商量,只是请她唤醒童贯。女人却没那么多的见识,只知道童贯要是睡不好,她就得倒霉,只是摇头不许。两人唧唧哝哝的在那里嘀咕了半天,赵良嗣在小院子里头只是急得转圈。眼下就是宣帅否极泰来之机,一旦错过,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变故!
卧房里头,却传来了一声重浊的咳唾声音,门外垂首打盹的丫鬟全都一下跳起,只是惶惶不安的朝里面瞧。屋子里头也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声音,正不知道有多少莺莺燕燕朝童贯那里围了过去。那侍妾也忙着要进去,只是柳眉倒竖的恨恨横了在庭院里头等候的赵良嗣一眼:“这路倒屍真不知从哪里来的!汴梁里头选出一个乌龟王八都比他大了,还以为这宣赞差遣是个宝贝!”
赵良嗣心一横,干脆扯开了嗓门儿:“宣帅,属下求见!燕地局势,已有大变!”
他一放声,当真是让人人侧目,那都管急得直扯赵良嗣,不住抱拳打躬求他住口。赵良嗣却已经喊到了第二遍:“宣帅,燕地局势,已经遭逢大变!”
屋内传来了童贯的声音,微微带着一点睡意被惊扰的怒气:“深之,何其静气之少邪?某向来鸡鸣即起,何时耽误过事情?有什么军情,将来看罢,看看值不值得你夜里这么大张旗鼓的到来!”
都管苦着一张脸不再说话,赵良嗣却不管不顾,只是碎步朝童贯卧房之内走去。
卧房当中,陈设一如汴梁富丽景象,四下里都是香气馥郁。到处都是捧着唾筒,茶捂,香炉,还有说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的侍女。一个个都身段玲珑,明眸皓齿,宛如瑶池仙子聚于一处。只是好奇的看着这个走进来的矮胖中年。外厅里头,就是童贯的卧室,他已经靠在榻上,侍妾在他身后垫上了厚厚的靠枕,只是恨恨的看着赵良嗣。
童贯眼圈有点发黑,眼睛也似睁非睁,只是淡淡的道:“深之,此事可一不可再”
赵良嗣却不说话,只是双手将已经捂得火热的那份杨可世王禀的联名表章奉上。侍妾接了过来,转递给童贯。童贯随意的展开,扫了一眼,眼睛就瞪得大得不能再大。他低声吩咐一句:“加两盏灯火!”
顿时就有侍女上前,在榻前灯台上加了一对汴梁刘际香烛铺的熏香大蜡。童贯借着灯火,只是颠来倒去的看着杨可世和王禀在表章后头的落款花押,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那侍妾也是老汴梁,都城里头那点龌龊事情,帝都百姓向来都是了解不少,这个时候也白了脸色。难道是汴梁有事了?宣帅要是垮台,可怜哥子才借着自己这个妹妹才谋了一个恩荫,还没有差遣到手,就成了一场画饼!
童贯一下掀开被子,跳下榻来,动作敏捷得让人几乎都反应不及,六十八岁的老头子就这样赤足站在地上!两个侍女顿时就跪下要替他套袜着靴,却被童贯一脚踢开一个!
“萧言此子不凡,此子不凡不凡!竟然给他虎口拔牙,以四百兵马就抢下涿州!辽人在涿易一线,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了么?还要去易州援救郭药师,对捍辽国四军大王萧干!此子竟然还敢夸下海口,说定然据涿易二州,以待北伐大军,以待某家到来!涿易二州若下,辽国在白沟河北屏障就全线动摇,我大军可直抵高粱河!”
童贯满脸的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统帅西军坐镇西疆垂二十年,军中孤胆勇士见得多了。但是深入对手疆域百余里,在敌军大队环绕,名将坐镇之下,还能硬生生抢下一座雄城要隘的,还未曾听闻过!
除了奇迹,无以名之。最让人震愕的是,这个他们打算牺牲掉的燕地降人萧言,还要率他那不多军马西进,将这场奇迹进行到底,要将萧干这等重将击退,要将郭药师救下来,要将易州夺下来!
赵良嗣的声音,却显得有点冷淡:“宣帅,抢下涿州,诚是大功。这西进易州,只怕是萧宣赞在夸口了,这是绝无可能之事!就连涿州,能保几日,也在未定之天。郭药师那里已经生变,被萧干死死围困,指望不上。萧宣赞乘虚夺取涿州,萧干在抢下易州,覆常胜军,杀郭药师之后,必然回师扫荡涿州,萧宣赞那个时候海口夸得再大,也只有退回来!”
童贯却只是兴奋得在地上走来走去,半晌之后才平静一下,猛的摆手。一应侍妾丫鬟,顿时不作声的行礼退下去。童贯这才觉出地上冰凉,忍不住就是一笑,回身在榻上坐下:“深之,坐罢萧宣赞就是夸下海口,也没什么。这涿州不是谁都抢得下来的!只要确实,哪怕涿州只是在他手里三两天,也是天大的功绩,正是给我们最好的机会!义则和正臣,也在请示,是否抽调一部人马,立刻北上接应萧宣赞!万一能将涿州保住,朝中小人繁言,只怕就是立刻烟消云散!”
赵良嗣冷冷道:“那萧言,就必须掌握在宣帅手中!”
童贯愕然:“萧言此子,不正是我宣帅府赞画?”
赵良嗣却不动声色的回答:“他是燕地降人!大宋格局,萧某人并不深知此子为了功名事业,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宣帅可细思他一路行来,多少次是在拿自己的命在博!若非野心之士,怎么可能用四百兵就去抢涿州?”
童贯的脸色,渐渐的沉了下来,刚才的兴奋表情,渐渐的消散。只是拈着自己稀稀拉拉,非常逆天才长出来的胡须,沉吟不语。
“他还说要抢易州,就是要立不世功名!请宣帅细思,萧言手下,白梃兵多焉,还是宣帅手下胜捷军多焉?王正臣不必说,杨义则,毕竟还算是西军的人!离萧言最近的,是西军诸位相公,还是宣帅直领所部?义则正臣那里,消息既然能传到宣帅之处,自然也会传到西军诸位相公之处。此等不世大功,谁都想要!谁能给他更多的,及时的增援,只怕萧某人未必不会生变!觊觎宣帅地位者多有人在,如若将此功绩,归于西军自发反攻,而和宣帅指挥之白沟河小挫联在一起看,未必不能在其间兴风作浪!谁敢说朝中兖兖诸公,甚或那位老公相,在西军诸位相公那里,没有联络的人物在?”
童贯淡淡道:“就是说,必须将萧言掌握在某家手中?却又如何掌握法?毕竟某家现在没有多兵,来助他成这不世功名,他指望得上的,还是前面西军的老种小种!”
赵良嗣狠狠一击掌,声音在这卧室里头竟然显得加倍的响亮:“宣帅正说到了关键处!萧言此子,已经是燕地局势变动的关键。只要他能归心为宣帅所用易州,是抢不下来的,毕竟奇迹之举,可一不可再!将涿州夺城,说成是宣帅苦心孤诣,指挥他而成。而易州失利萧言是不是去真的打易州,并不要紧。是西军诸位相公,不服调遣,不按宣帅钧谕,及时接应,才致功败垂成。西军诸位相公气焰,自然就是烟消云散!而白沟河之小挫,顺理成章就可归结为也是西军骄兵悍将,掣肘所致!”
赵良嗣说得眉飞色舞,干脆站起侃侃而谈:“只要没人再能借白沟河败报说嘴。留给宣帅的时间也就多了,辽国实在是已经气息奄奄,再能顺利借得女真出兵,总能收复燕京!只要萧言按照宣帅吩咐行事,则一切困局,都可立解!”
童贯冷冷的道:“这么说来,最好萧言再将涿州丢了,退回来,指责西军援应不力的证据,就要更强上三分深之,是不是这个意思?”
赵良嗣毫不退让的迎着童贯的目光:“正是!”
“那又如何,将萧某人真正握在掌中?”
赵良嗣胸有成竹的一笑:“无非就是畏威怀德而已,萧某人要功名,要地位,宣帅能够给他。至于畏威,他一个燕地降人,还怕没有尾巴可抓?寻个不是处发作一番,让他明白,在宣帅手里,在这燕地前线,随时可以让他变作齑粉!”
“谁去降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童贯不动声色的反问。
赵良嗣顿时一躬到地:“属下深受宣帅大恩,属下愿往!总为宣帅,了却此等烦心事体,若不功成,誓不回返再见宣帅!”
童贯冷着脸起身,长叹一声:“怎么就不让某家在此,踏踏实实的打仗呢?十分精力,只有一分能放在战事上,还有九分,要回顾汴梁!也罢,也罢借着这个萧言,能安稳一段时间也罢,某总要替官家复此燕云之地的你去告诉萧言,这涿州,在不在手中都不要紧,某保他一世的功名富贵!将来让他先入燕京,也未可知只要他诚心为某效力!若稍有三心二意处,回报于某,某来收拾他!”
说罢童贯就是一笑摆手:“深之,你去罢,收拾收拾,这就出发,要抢在其他人前头!某思量这萧某人,正在涿州城里待价而沽呢某也不睡啦,这就起草奏报,让官家也高兴一下只要官家顺心,这天下谁又动得了某家!”
赵良嗣深深行礼,退了出来,童贯居然还踏着木屐,直送到门口。门外守候的莺莺燕燕,都管家人一大堆,看着这个惊扰了宣帅好梦的矮胖中年居然被宣帅这么客气的送出,都是瞪大了眼睛。童贯在门口微微拱手:“深之,速去,速去!将来富贵,某与深之共!”
说罢就笑笑转身,回到卧室里头去了,在门口等候的丫鬟侍妾,顿时香风卷动,全都跟着进去伺候。赵良嗣犹自叉手回礼,半晌都没直起腰来。
再起身的时候,脸上已经是深深的嫉妒与狠厉的神色。
自己是第一个从燕地来归的降人,官家赏拔,亲自赐名。满以为可以借着此次北伐战事一路顺风顺水走下去,将来政事堂相公位置,也未必不能争竞!却没料到,战事打成这样不死不活的惨状,抱着的童贯粗腿,也未必牢靠了。
这复燕大功,只能着落在我赵良嗣头上!萧言啊萧言,你错就错在挡在了我赵某人的前面!总有办法,能够将你收拾掉!此子不去,再将局势搅乱,自己所进行的借女真兵以复燕的大计,又如何进行得下去?
涞水河东岸,辽人大队,正源源渡河,在集结成阵。辽人统兵将领,并不是智商低于七十的阿甘。他们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胜捷军败走,他们也并没有贪着追这数十人的队伍。敌前渡河,将自己阵脚站稳才是最要紧的。
奚军的那个指挥萧菩萨率先过了河,立在河岸上,身后亲兵不断的用号角召唤追出去的轻骑回来。而契丹军剩下的那个指挥长保,只是在西岸督促后面大队源源而渡。
辽人骑兵,渐渐的朝里面猬集,只是用远拦子向两边张开哨探警戒。看着萧言带着胜捷军逃跑,只是在后发出一阵嘲讽的哄笑。却不轻动半步,只是遮护着这个渡口。
一旦白梃兵被发现,那么大家只有乱战一场。也许这个时候白梃兵突然杀出,能抢回渡口,重骑之威,可以压迫着对手逃回涞水西岸。但却并不是自己所要的全胜!只有将这近千辽骑,杀出一个让其无法复振的惨败,才能让让萧干震慑,才能让他重新掂量要克复涿州所要耗费的时间和兵力,杂以自己预备好的欺敌之策,才能让萧干大军,解围退回易州!
相持越久,就越会让萧干发现自己的虚弱,涿易二州毕竟是燕京屏障之地,能不舍弃,他断然不会轻易舍弃的!
奇迹就在眼前,胜利女神已经撩起了裙角,可他妈的这娘们儿还穿着打底的安全裤!
萧言心头只是砰砰的剧烈跳动,迎着每个人的目光,嘴唇干涩。丘虎臣身后亲兵抓着号角的手指都已经发白了,每个人都在心中乞求萧言快做决断。让白梃兵快点出击!当远拦子发现白梃兵后,一切盘算,就都将落空!
萧言冷冷一笑,勒马转了一个圈子,迎向西面,一指立在河岸上头的那辽军将领:“把他的首级给老子抢来!老子就不信,我们回身杀过去,让他们猬集在一处,等着挨揍!是条汉子的,跟在老子的马屁股后头!这里不是白沟河!”
“白梃兵,不动!老子只要全胜!”
他猛的一扯缰绳,胯下战马高高人立而起,现在他的骑术,也像模像样。呛啷一声,萧言已经将腰间长刀扯了出来,直直西指:“跟老子上!”
丘虎臣几人,已经红了眼睛。萧言意图在明白没有,他就是要在这里,将这队辽军,一鼓而重挫,让他们的尸骸,布满涞水两岸!他是真的想夺回易州,他是真的想获得全胜,他是真的想凭借一己之力再度北伐,他是真的想替他们西军,雪白沟河战败的耻辱,他是真的想让这不可能的奇迹,在手中实现!
萧言如此,他们这些厮杀汉,还有什么话好说?
丘虎臣大喝一声,一挥马槊:“弟兄们,俺们就别想再回白沟河南了!萧宣赞,记得替俺们拣骨!”
他抢过身边亲兵手中号角,丢给萧言,长槊在头顶画了一个圈,直直向西,他已经一夹马腹,马槊西指,率先冲了出去!在他身后,数十胜捷军骑士,都已经调转马头,激起如雷蹄声,直直向猬集在涞水西岸的辽军大队扑去!
萧言心中,同样是血在沸腾。怎么可能失败,怎么会失败?有如此子弟在麾下,十万大军,怎么会顿足在白沟河南不得寸进,最后还要从女真人手中买回燕京,让这时代,最后滑向四年半后天地倾陷的悲剧?这也许就是那个贼老天,让自己跨越千年的原因!
马缰绳突然被人扯住,萧言红着眼睛转头看去,却是郭蓉俏脸冰冷,只是看着自己:“厮杀的事情,我们来!你已经做得足够大宋有你们,爹爹当初投宋没有选错!”
她撮唇尖利的呼哨一声,拦住了落在后面的两名胜捷军甲士:“看紧萧宣赞,舍了性命,也别让他向前!”
郭蓉杀气腾腾的语调,纵然不是胜捷军上官,也让那两名甲士松开了缰绳,看了萧言一眼,顿时上前接过郭蓉手中握着的马缰绳,死死的将萧言夹住。而郭蓉呼哨一声,抽出兵刃,同样冲了上去,在她身边,紧紧跟着的就是甄六臣。
河岸之上,萧菩萨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刚才还在仓惶遁逃的宋军轻骑,掉头又向他们大队冲了过来。宋军骑士不过数十,可是却似卷起了平地风雷,只是义无反顾的冲向这里!他是萧干一族的子弟,追随萧干南征北战,从未将南人看在眼底。此次渡河一战,已经让他惊叹宋军也有此等精骑,却没想到,他们还敢掉头回来,以区区几十人兵力,直薄向辽军大队!
辽军阵中,一片人喊马嘶的声音。过河辽军约莫有四五百之数,纷纷朝这里涌来。无数口弓同时张开,准备迎接宋军回头冲击。两翼张开的远拦子发现这里动静,也都回马,宋军骁勇,也激起了他们的意气,既然要在这里分个生死,成全你们也罢!难道还想将咱们赶回河西去?笑话!
当一马当先的丘虎臣冲近百步之内的时候,数百支羽箭顿时激射而出。丘虎臣拼命拨打着飞来箭雨,只是护住胯下战马。胜捷军骑士,虽然不像白梃兵一般内有锁甲,外有鳞甲。如活动堡垒也似,可也是披着完备的甲叶。只要不中面门,身上带着几十支箭,犹可大呼酣战。
羽箭如雨一般泼下,就看见胜捷军高速奔驰而来的战马,有几匹顿时翻滚倒地,马上骑士,翻着跟头坠落尘埃。丘虎臣前心甲叶,挂着的箭镞有如刺猬一般,就连胯下战马,也中了好几只箭,血喷涌而出。但丘虎臣的吼声,依旧如雷。所有战马的马力,都已经放到了极限,而辽军拒河而守,马力一时根本提不起来。第二轮箭雨,顿时就变得零落起来,只因为更多辽军,正在丢弓拔刀,几乎是让人来不及转念过来的时候,丘虎臣已经一马当先,直直的撞入辽军阵中!
萧言立马在后,只是拼命的踩着马刺。但是马缰绳却被两名胜捷军士卒死死拉住。胯下战马扬首奋蹄,可是头却被扯得只朝一边歪去,前进不能,只是团团的转着圈子。萧言只是破口大骂:“去你妈的,让老子上去!老子冲杀到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老子死不了,死不了!”
他的战马兜了几个圈子过来,萧言这才看见,丘虎臣已经带着人马,直直的撞入了辽军阵中。辽人阵中,人喊马嘶,乱作一团,两翼增援上来的队伍,只是拼命在合拢,要将这一小队不要命的宋军彻底包围吃掉。郭蓉高挑的身影一闪,也没入了人群当中,再也分辨不出来。双方混战之处,烟尘斗乱,兵刃碰撞声音,人的嘶喊声音,战马哀鸣声音,还有负创战士惨叫之声,混合在一处,竟然成了嗡嗡的尖啸,直冲上头顶天空。
辽军越聚越多,远拦子也几乎全部赶回来,涞水河面被马蹄踩得水花四溅,更多辽军,拼命的渡河朝前。辽军猬集得是如此之多,除了偶尔能分辨出陕西口音的喊杀声音,胜捷军这一队人马,几乎完全被淹没!
“让老子,上去啊”萧言的怒骂,这个时候也变成了喃喃的低语。来到这个时代,自己最为自豪的就是,不论心里如何忐忑,如何害怕,如何不安。可是自己总是直面最为残酷的命运,从未退缩,只是咬着牙齿和他妈的贼老天硬抗到底。可是现在,丘虎臣他们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自己却落在了后面!
萧言握着丘虎臣丢给他的号角,只是着魔也似的看着眼前一切。辽军已经猬集,但是过来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胜捷军的牺牲,自己绝不能浪费!可是再等下去,那越来越少的大宋子弟的喊杀声音,是不是就要彻底消失?
自己将他们带过了白沟河,却不能将他们带回去!
萧菩萨只是叉腰骑在马上,容色如铁,只是看着这一小队宋军的大呼酣战。宋人骁勇扑来之势,在一瞬间,几乎让他要策马后退几步!
可是这一小队宋军,却转瞬之间就被大队合拢的辽骑所淹没。契丹、奚人、大宋的男儿豪杰,只是舍死忘生的拼杀在一处。双方都呐喊着,咬牙切齿的咒骂着,拼命要将对方压倒。萧菩萨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在念叨些什么。
南人也有如此骁勇之士啊这大辽,到底还保得住保不住?还是如大王向亲信子弟交代的那样,先看局势,不成在别走他处。北地天地广阔,成立他们奚人自己的国家,而再不当契丹人的依附?
这个问题,他再也思考不到答案了,混战的人群当中,突然被扫开一个圈子,那个宋军将领马槊飞舞,当者披靡,硬生生突然杀出一条通路,他人马浑身都是浴血。只是大吼着向他这个方向扑来。萧菩萨下意识的去拔腰间佩刀,身边亲兵也大呼小叫的准备迎上。
在那宋军将领身后,又一个高挑身影跃马而出,手中张着长大的步弓,箭镞森寒,直指向他。在那高挑身影背后,却是一个矮壮汉子,一刀一捶,拼命替他们两人掩护着侧后。
张弓的,正是郭蓉。她身上早已带创数处,萧言赠给她的刀,又打断了。现在就靠着丘虎臣拼死杀出的一个空档,飞也似的张弓搭箭!在她身后,甄六臣虎吼连连。铜锤到处,只要挨到的辽骑就吐血落马。兵刃难以透过的铁甲,被重锤一敲,就是筋断骨折。
“大小姐,快!”
郭蓉咬着嘴唇,清冷的呼声,直跨过涞水河两岸:“我是郭家女儿,替常胜军复仇!”
羽箭破空而出,直直飞向萧菩萨。萧菩萨下意识的横刀一档,却落了个空。郭蓉弓力大,距离萧菩萨不过数十步距离,这支羽箭竟然撕破铁甲,从他左胸透入,直留下箭尾还在外头!郭蓉一箭射出,旁边早有辽人骑士发疯一般的抢上,挥矛攒刺。郭蓉丢了步弓,只是抢过矛头,和辽人骑士奋力争夺。她已经抽出了身边最后一把短刀,只是拼力抵抗!
萧菩萨身子在马上一震,低头看去,壮健的身子犹自坐在马上不倒。伸手就去折断箭杆。可是丘虎臣已经抢了上来,他已经不管周遭的一切,不管多少件兵刃同时落在他身上。这位胜捷军虞侯身上创伤已经不知道多少,血都不大流了,居然给他就这样直直冲到了萧菩萨面前,奋起最后的气力,直扑过来,拉着萧菩萨一起坠马,他的马槊已经丢掉,手中只有一把佩刀,横刀用力一勒,萧菩萨颈中黑血,就直直喷溅在他的脸上!
“痛快,痛快!白沟河畔的好弟兄,老任俺对得住你们!”
看着萧菩萨落马,辽军军将,只是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喧哗。此次东进,谁都以为再轻松不过,宋人已经是在白沟河被耶律大石打得胆寒了。以千骑凌五百宋军,还不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只是过了涞水,三名指挥,已经折损了两个!
在河对岸的耶律长保,只是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一切。他麾下骑兵,不是已经渡河,就是正在河心,在他身边,只有寥寥数十骑。大队辽军骑兵猬集在涞水东岸,但是却硬生生给一小队宋军杀透重围,将萧菩萨打落马下!这萧菩萨是萧干大王族中子弟,很得萧干宠爱,现在却战没军中,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和萧大王交代!
耶律长保大声呼喊,红着眼睛催攒着最后一点人马渡河加入战团。无论如何,要将这一小队宋军屠个干干净净!辽军猬集得也越来越密集,外圈的人完全加入不了战团,只能空自呐喊,人马都在围着混乱的核心团团转圈,烟尘斗乱,而宋军的喊杀声音也越来越少,不知道,还有几个人剩下,犹自在浴血奋战!
沉重的号角声呜呜响起,萧言终于吹动了信号。他容色有如岩石一般坚硬。仿佛任何事情,都动摇不了他直抵易州,将这场战事彻底改变的决心!
耶律长保才跃马上了东岸,就听见远拦子的呼哨声发疯一般的在北面响起。他放眼向北而看,就看见五六百步之外,一个小小山丘上,突然冒出了红色的盔缨,接着就看见一排排浑身重甲,连马都披甲的骑士,在山丘顶上显现出来。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大英武的宋军将领,手臂直直的朝西而指,而这些铁甲骑士,未有稍稍停顿,就如山洪暴发一般直涌了过来!在他们身后,一排一排的甲士,如同无穷无尽的冒出,加入了向前冲击的钢铁洪流当中,马蹄声音,震得大地仿佛都要塌陷。
大队辽军,正猬集在一起,可以渡河徒涉的地点,就这么窄窄两条,这千骑人马,退都没时间退回去!上前迎敌,这么多人马挤成一团,连马力都提不起来!
萧干派遣他们东进,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在这涞水河东岸,灭亡的命运!
萧言两眼,只是瞪得大大的,将号角一遍又一遍的吹响。
这奇迹,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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