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透亮后,刘奇带着两名内监来相送楚衿往冷宫去。
新雨过后的天气总是格外晴朗。昨日淅淅沥沥到后半夜才停下的雨,予了今日一个极晴好的天。
春光犹如一缎明亮而艳美的绸缎,铺开漫天漫地的绵绵云朵,聚拢又散开,看得楚衿晃了神。
合宫都知道今日是楚衿入冷宫的日子,可来相送的,唯有张妃一人。
依规矩,楚衿废后的身份是不能再和大昭的后妃有所接触的。
可刘奇从前受过楚衿不少好,于是格外通融,许了张妃上前来。
她惫懒惯了,今日却勤快的出奇,肯帮玲珑提那沉重的行囊。
楚衿只以桃木扁方挽起长发,穿着通体青色无纹络的薄衫,整个人素净到似是出水芙蓉。
卸去了华丽的装扮,返璞归真,反而更明艳动人。
张妃微微点头,含笑道:“这样美的美人,谁见了都要动心呢。”
经过朝阳宫的时候,听得红墙内庭院里有朝臣们的议论声,此刻正是他们上朝的时候,偶然能听得不知是谁质问了玄珏一句,“皇后乃为太子生母,无错而被皇上废弃,恐天下百姓要以此事来论皇上的不是。”
至于玄珏怎么回答,后来还有人问了什么,楚衿已然走远,不得而知。
所谓‘冷宫’,不过是在饮绿轩后头空置的一所院落。
它并没挂‘冷宫’的匾额,而是另有个听起来尚算别致的名字——玉淬轩。
之所以人人都称此地为冷宫,只因为历代失宠犯错的嫔妃,因从前是皇家媳妇不能贬出宫去,于是只得在宫里寻了这么一处地界安置她们。
都说宫里的夜又冷又长,也只是因为没有贴心人在身旁暖着。
入了冷宫的女子,此生都没了指望,可不是冷到了骨子里去?
在冷宫门前立了须臾,刘奇道:“张妃娘娘,奴才只敢容您相送皇......楚小主到这,若再进去,您自己个儿晦气不说,皇上知道了,奴才这脑袋也就没了。”
张妃知道他尽了心力也不愿再为难他,于是牵起楚衿的手,万语千言化为一句‘珍重’。
正当二人话别之际,冷宫的门从里头启开了,一股难闻的霉味从里头散了出来,有两名内监抬了个担架,上头睡着个被盖了白布的人。
刘奇催促他们走快些,张妃问道:“你也不问问死了的人是谁?”
刘奇摇头道:“冷宫里只剩下先帝的纯妃一人,前儿个就报病重,太后也不许太医来瞧,能活到今日算是奇迹了。”
他的语气淡漠,仿佛死了的并非是从前这帝苑城里千尊万贵的主子,而是一条无关痛痒的狗彘。
或许还不如狗彘。
刘奇迎楚衿与玲珑入冷宫的时候,这里头的荒僻和冷清令人毛骨悚然。
楚衿从未想过,如此金碧辉煌的帝苑城还会有这样一处地界。
比之昭都的贫民所居尚且不如,全然没有半分皇家气派。迈入门槛的那一刻,仿佛就从天堂落入了地狱。
连空气,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刘奇捂着鼻尖无奈道:“怕人是死了几日了,这股子味道且得散着。”
玲珑有些怕,搀着楚衿的手暗暗用力。楚衿含笑看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轻声道:“别怕,没有脏东西。”
这地界虽然破败,但却宽敞。楚衿打眼数了一下,从入门开始,零零落落有十来间屋子错杂其间。应是久无人居住了,砖瓦上蔓生的野草纷杂,连大门上也积了厚厚的灰尘,满目疮痍。
她伸手一触,门上的铜锭便扑扑落下一层绣灰来,差点迷了人的眼睛。
行至正中最宽阔的一间房屋时,刘奇停下了脚步,以浮尘将半开的门上凌乱密集的蛛网掸去,低声向楚衿道:“小主,到了。”
空气中浮着的灰尘令楚衿受不住打了个喷嚏,她碎步入内,才发觉这房间的地砖上,竟都生了暗青色的绿霉来,且潮湿的很,不过立了须臾,身上就觉得粘腻。
刘奇招呼着他带来的两名内监帮衬玲珑收拾起了杂乱的房间,这本不是他分内之事,可他做了,楚衿感激。
与刘奇对坐在收拾干净的桌案前时,玲珑供给了两人一壶凉水。
“小姐,奴婢瞧过了,这地界没有小厨房,要想喝口热水只得自己砍了枯木为柴生火,现下来不及了,赶着天儿也热,您和刘公公先喝点儿清水吧。”
楚衿了然,颔首道:“辛苦你了。”
玲珑擦了擦额间的汗,笑着跑去同他们继续收拾起来。
楚衿端起茶盏进了一口清水,这水的味道,和昔日在幽都喝的水没什么两样。但她却不在乎,举起一饮而尽。
刘奇叹道:“苦了娘娘了,要受这样的罪。”
“你还叫我娘娘?”楚衿眉目恬静看着他,浅笑道:“大昭从未出过废后,我算是开了这先河了。”
刘奇的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为难道:“皇上不过是被迷了心窍,等他哪日想通了,自有迎娘娘出这冷宫的时候。奴才是看着您和皇上相识相知相许的,奴才了解皇上的性子,皇上他不会......”
“你觉得如今的皇上,是皇上吗?”楚衿问。
刘奇滞住,良久才试探道:“娘娘是在怀疑什么?”
“你能有此一问,说明你心中的猜疑和我是想到一处去了。我是与皇上亲近,可论起与他最亲近之人,怕是连太后都比不过你。你和皇上差不多大的年岁,九岁的时候就跟在皇上身边,整整十数载,你睁眼第一个瞧见的人必是皇上,他眉毛动一动,你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奇犹豫片刻,道:“皇上信娘娘和国师有苟且之事,奴才便觉得古怪。后来因娘娘张贴告示和娘娘反目,奴才更觉得离奇。直到......直到茹妃她伤了娘娘的胎,皇上竟将那胎儿生生......”他弱下了声音,见楚衿神色凄然,于是转口道:“总之奴才熟识的皇上,绝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性情大变至此。奴才怀疑,皇上是不是为人下了蛊......”
楚衿看着一旁收拾着床铺的玲珑,声音清冷道:“又或者,如今坐在朝堂之上听政之人,压根就不是玄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