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哧—呼哧—
烈日下,陈光费力地挪着步子。
左腿迈一步,右腿迈一步,停下喘气,嘴像缺氧的鱼一样一张一合,左腿,右腿,停下喘气,……
“横竖不过三里路,我也走不过去吗?”
他的腿发酸发麻,浑身疲沓,像烂泥泞,怎么也振作不起来。
又走了几步,陈光停下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又掏出一大瓶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猛灌一气,最后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城门,心里发了狠:
“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走到地方。”
抹去脸上的汗,又从肥下巴中勾了把腻在脖子里的汗,陈光又一次挪动了已经看不出腿型的粗腿,继续前行。
终于进了十五米深的城门,第四主城三号卫星城的东门。
说到这种奇怪的叫法,要从蓝星剧变说起。
陈光所处的蓝星,类似地球,但更大,无论是大了十几倍的面积还是大了几十倍的体积。
蓝星本来有两百多个国家,城市文明发达,新能源和新技术层出不穷,正在迈向外太空。
但就在2023年,也就是62年前,辉煌时代终结。
蓝星上空突然出现了一条上百公里口径的七彩空间通道,延续到不可知的空间深处。
大批星际生物从通道里涌出来,降临蓝星,一场巨变发生了。
经此巨变,蓝星秩序崩溃。
原来的普通野兽和植物突变、进化,化作凶兽和魔植,它们入侵人类家园。
人类在凶猛攻势面前拼死抵御。修建卫星城,作为要塞,构筑防御体系,是当时人类解决问题的办法。又高又厚的城墙,成了这个时代的一个标志。
五分多钟过去,陈光才从城门里慢慢出来,站到了通往主城的公路上。
他放眼打量荒野,近处的绿色中间不时能看到灰墙围成的工厂,远方的树林变成了蓝色,在视线尽头,有时隐时现的摩天建筑,那里是主城。
“和六年前大不一样了啊。”
还记得那个清晨,爸、妈抱着一岁多的妹妹,自己,和张亮张叔他们一家,两家人挤在拉凶兽尸体的大货车上,叮叮咣咣,从主城搬到这三号卫星城来,到战斗过的地方定居。
一路上,两个毛头孩子被荒野吸引,一会跑到车的这边一会跑到那边,指指点点,萦绕荒野的薄雾,晨辉中的花草树木,还有几只麋鹿奔跑在草地上,啊,还有一只白色的鸟儿被车喇叭声惊得扑啦啦飞起,飞向远方,一切都那么美。
那是第一次他看到荒野。
虽然最后人被颠得七荤八素,都不知道怎么就进了三号卫星城,但那天清晨的一切,还是很让人怀念啊。
陈光再往城东二里的地方看过去,那里是一片树林,也是今天必须要去的地方,星际寻宝场。
看到目标,他不再停留,一路向东行进。
四十多分钟后,陈光终于喘着粗气下了公路,又走了多半里地,到了星际寻宝场。
这点路,一般人用不了一刻钟,但陈光却花了一个多小时。
他实在是太胖了,五百三十多斤。
幸亏星际降临时代后,人类进入主动进化时代,进化的结果代代相传,子孙的身体素质大为增强,可以支撑他上学,走路。
尽管这样,五百多斤的体重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大负担。
这么说吧。他家住三楼,一共二十四个台阶,别人十几秒就上去了,他要走半小时,四个台阶歇一次。
如果他家庭条件好,父母陪着,或者请个保姆,早就能带他出城来见见世面了。可他是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为了生计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陪他,除了六年那次逃难似的搬迁,他哪有什么机会出城呢?
但今天,陈光决定不管这些,他就要出城看看,看看让自己一直怀念的荒野,看看星际寻宝场,这个让爸妈一提起就长吁短叹的地方。
然后呢?
就平静地接受死亡吧。虽然依旧像第一次听到自己活不过十岁时那么怕死,那么不想死,但它就要来了,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呢?
陈光这会已经很坦然,不再像上午做完体检后,怒涛一般,激烈又绝望。
三天前,高二第二学期期末成绩出来后,他很兴奋,不光因为理论考试成绩第一次排到了班级第一,达到了重点院校的招生要求,更因为改变命运的机会到了。
这机会他可是盼了整整八年。
但三天后,也就是今天,八年的期盼破碎了。
今天是高二学生注射基因改造药水的日子。
说起注射基因改造药水,可是主城联盟一项善政。
高二第二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主城联盟会议下的各主城、卫星城的市政教育机构,将会免费给每一位学生注射基因改造药水。
基因改造药水是降临时代的外星人也就是埃洛塔星人的生物产品,它帮助蓝星人开启了主动进化之路。
基因改造药水从线粒体开始,改造蓝星人类。
改造后的人能够吸收全新的能量和营养。这些能量和营养与七彩空间通道飘过来的物质与能量直接相关。蓝星人的供能方式从此出现了一次跃迁,从此之后,人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加速进化了。
进化后的蓝星人,身体素质像以前电影里的超人,能适应更加复杂险恶的环境,可进行毁天灭地的战斗。
可以说,基因改造药水既是给蓝星人带来毁灭的产物,也同时改变了蓝星人的命运。每一个蓝星人都渴望得到它,渴望用它来增强自己,改变一生的命运。
在第一议长力主公平的决议下,联盟决定,高二学期结束后,每一个孩子,不论贫富和天资,都能得到主城联盟提供的基因改造药水。
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每一个高二学生都会到教育机构指定的地点,进行身体检测,注射基因改造药水。
这是第一次。
如果没有效果,三个月后到高三第一学期期末还会有一次补注。等到高三第二学期期末,进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免费注射。
每一个学生都有三次免费注射基因改造药水的机会。非常公平,也非常透明。
三次注射之后,基因改造药水如果还是不起作用,那就可以说这个人不太可能走上主动进化之路了。
就在中午,注射基因改造药水之后,检测显示,陈光的身体没有变化的迹象。
他自小有先天性遗传疾病,身体极度肥胖,才十六岁的他,体重就达到530多斤。
爸妈在他小时候到处求医,然而各医院都表示无能为力。
而且不少医生预测他活不过十岁。
那时的陈光已经懂得生和死,知道以后,哭了好些天。
他想活着,不想死。他怕见不到爸妈,怕见不到小伙伴。一想到这些,他就怕得躲在被窝里发抖。
幸亏在他七岁的时候,有人出钱帮他做了一次手术,大大缓解了他的病情。但手术之后,主刀医生对他爸妈说,再治疗也无用,等十六岁吧,注射基因改造药水可能有那么一丝的机会。
所以,高二学期结束注射基因改造药水,就成了小陈光的唯一期盼。
他等了八年。父母也支持了他八年,不惜借下沉重债务。
但他失败了。
哎!
这该死的肥胖!
陈光心里又一次痛恨起来。
一种稀奇古怪的线粒体遗传疾病,让他一出生就代谢异常。他人才生下没几个月,就胖到了三十斤,后来越长越胖,等到患上超级代谢综合征,体重更一发不可收拾了。幸亏小学同学的父亲出钱,帮他做了那个手术。
高二刚开始的时候,他的体重是190公斤,380斤。
但他期待的机会就要来了啊,得努力锻炼啊,不然怎么能抓住这机会?
别人越勤奋越努力,越有效,但他陈光却是越努力越肥胖。
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他440斤。
他不能停啊,得练下去,才能达到注射药水的身体要求。
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他的体重暴增到534斤,教室门他都得使劲挤,才能挤得进。
经过一年的苦练,他终于把运动成绩成功提高了,长跑能跑300米,力量能抓起70公斤的物品,百米冲刺最佳成绩60秒。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注射基因改造药水的时间终于到了。
不料,命运却狠狠捉弄了他。
身体检测后,一切被打回原形。不过关就是不过关,代谢合成速度却大大提速了,并发症又多了三种。
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犹在耳边:
“陈光同学,三个月后还有一次机会。不要气馁,不要放弃,回去继续努力,到时候再尝试一次。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你一定行的。”
三个月?
他陈光还可能活三个月吗?胖成这样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他快要死了。
等不到下次了。
即使他挣扎着活到那时候,身体不知道胖成啥样,也很难再达到注射要求。
为这一次机会,他已经拼命,没有命再拼更危险的第二次注射了。
陈光垮了。
“人生太难,我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放弃了。
他已经没命去拼,也不想再去拼,更不想再遭受让他痛苦的羞辱。
就在检测站,那些学生的那些羞辱,又一次让他痛苦。
“他这么胖咋不去死?还有脸来领基因改造药水?”
“瞧啊,瞧他那粗腿,老子但凡多看一眼,饭都吐出来了。”
这是外校的一个学生大声说的。
“行了,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陈光的同学呵斥了一句,但下一句让他的心彻底伤了:“老子可是看了两年了。你这一眼又算什么?”
“艹,你不知道他走路时候喘得,人听了那个难受劲儿,浑身不舒服,我每次都想上去啪啪啪啪打他几个耳光,哐哐哐哐再踹上几脚,打死完事。”
“就这他还练跑步哪。你猜他能跑多远?三百米,哈哈哈哈。百米跑,几秒?六十秒,哈哈哈哈。”
“就这?我家四岁侄女也比他跑得远,跑得快。”
“让这样的人出来,不丢你们学校的人?”
“丢人,那又有什么办法?”
“骂死他好了,你们怎么不骂死他?”
“骂不管用,这家伙脸皮不知道怎么练的,比城墙都厚,不管怎么骂怎么说怎么羞辱,都笑眯眯的。”
“我X,这胖子还真是个死变态。”
“就他这个胖样,还注射基因改造药水?一管?六管都不知道能不能管用。知道一管基因药水多少钱吗?两万,一个工人一年的收入了,给这种人浪费?”
“行了行了,你给我闭嘴,都给他听到了,告诉老师,还惹得一身骚。”
“本来不碍我的事,但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凶兽和魔植肆虐,万一哪天又围城了,资源多紧张?哎,第一议长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非要搞公平。公平就是给这种人浪费吗?”
“可闭嘴吧你,公平有什么不好?不然穷人哪有机会?”
“给穷人挺好的,但也给这死胖子,就不那么好了。”
“可烦死这种又懒又贪吃的肥猪了。”
“哎,这种人活着也是累赘,为了自己爹妈他也应该去死啊。”
“嗨,胖子,你这么胖,拉的屎有没有牛腿粗?”
有个其他学校的学生跑上来,这么问了一句,问完就哈哈笑着跑了。旁边的同学也哄然大笑。
……
还有很多。
他都听到了。
除了痛在心底,他还能怎样?
反击?
十六年来类似的话一直响在耳边,没有断过。他愤怒地反击过,却被羞辱他的孩子一下就推倒了,而他倒在地上都没法爬起来。每次都是张亮帮自己解围。
而且这样的反击,一点用没有,反而让那些羞辱他的人更加放肆,得到欺辱的快感。
几个人会在意弱者的哀鸣?
后来他麻木了,嘴也不回,只装作没听到,再后来,更微笑以对。
这些,陈光自己生生忍受下来,没有告诉过爸妈。还怎么忍心告诉他们?
但有些人就不自觉,嘴里的话像刀子,直接插到爸妈的心里:
“哎,陈光他妈,要不是这孩子,你们家会好过不少,老陈和你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哎,可苦了晓雯你了。”
“他这个身体,何时是个头啊。你们家,哎——”
爸妈只能讪笑,但背地里更难受了。陈光就看到妈妈偷偷哭过好多次。对那些亲友,他真的是气炸了肺,每次都在心里狠狠地骂:
“哎哎哎,哎你妈个头,难道非要我立即去死你们才甘心?”
不,那时他还有希望,还有期盼。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这首老歌陪伴了他整整八年。
“你就是改变我命运的希望”,他无数次想着注射基因改造药水之后的情形。他不能就这么去死,他还没有报答那些在困境里帮助过他的人,还没有反击那些羞辱过他的人。
刚才,针管的针头刺入上臂静脉时,他距离希望只在毫厘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