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
小小方桌摆的泾渭分明信安郡主念佛食素多年,故她那边的多是些蔬菜面筋儿菌菇类的素食胡安黎面前的则多有荤腥。
母子俩用过早膳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清茶,晨间曦光渐亮胡安黎放下空握了许久的茶盏仿佛也放下那许多举棋未定的心事胡安黎轻抚一下衣摆起身道“母亲我去了。”
信安郡主习惯性的拨弄着腕间的香木念珠打量儿子一眼颌首,“去吧。我等你回来。”
胡安黎辞过母亲,带着侍卫出门。
帝都清晨的街道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做早市生意的店铺已是忙的热火朝天伙计掌柜齐上阵招呼来往进出的客人,街头车辆人口不绝。
呼吸着晨间冰凉的空气,胡安黎穿过这冰封雪冻的人世间。
他是第一次来刑部在门口验过出入文书胡安黎两个小厮留在刑部门房,他随引路的兵丁前去杜长史的屋子。
胡安黎既非苦主也非被告,杜长史不喜刑房,况以往就与胡安黎相识虽说俩人不熟,总有些面子情,杜长史请胡安黎吃茶说话。
俩人因性情迥异,无旧可叙。杜长史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情,他端着茶吃一口,看向胡安黎有些青黑的眼圈,说,“要是还没想好,你就想好再来也一样的。”
胡安黎昨夜的确没有休息好,陷家族于丑闻,将家族丑事暴光于世人之前,这样的决定并不好下,更何况,杜烽亲笔请柬请他过来,就是为了了解案子。
而且,依杜烽精明强干,这并不是寻常案情问询。
胡安黎摇头,“我还撑得住。杜大人只管吩咐。”
杜长史道,“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关于太平庵魇咒之事,尼姑们招的差不离了,胡家下人虽有狡辩不认,依我的手段,他们认罪是早晚的事。麻烦在于贵府上的那位宜人,我但凡有问,她除了嘤嘤的哭就是嘤嘤的哭,她很知好歹,纵是如山铁证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认。而她身有诰命,我不能用刑。她不认,府上随便安排就能安排个顶罪的出来。但凡案子,刚立案时最是新鲜。如果府上着人顶罪,我当然可以继续查,但如果这桩案子拖的太久,纵最终能查清楚,我想这并不如你所愿。”
胡安黎看向杜长史,二人都是聪明人。杜长史道,“所以,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你手里的证物证据,可以交给我,会对案情有极大帮助。”
“你确定我一定会有?”
“确定。我年长你几岁,不过,我们都在内书馆读过书,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刚柔并济,法度森严,写出这样文章的人总不是呆子。没把握,你们母子不会对一位深受宠爱的宜人发难。”
胡安黎只觉怀中册子似一块无限沉重的玄铁缀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杜长史并不催促,胡安黎终于定一定神,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亲自放到杜长史面前,轻声道,“这是这些年周家与周氏所犯罪的罪行,强占土地,逼杀人命,都在这里头了。”
而后,胡安黎继续道,“既是撕破脸,也不必再想八方周全,学长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说,我愿意提供一切帮助,只盼尽快结案,还我母一个公道。”
这便是胡安黎的决断,他不会想着既回护母亲又不得罪父亲,既已动手,他只有一个选择,而他,早便做出了这个选择!
杜长史郑重的拿起册子,翻开来,字迹都是新的,不过却是详细记录着周氏与周家所有林林总总的罪行,从周氏克扣府里银钱开始,一直到给父兄安排差使官位,为周家了结官司。至于周家沾上的那些官司,在此册中也有明确记载。
杜长史翻阅着册子,心下着实钦佩,想不知信安郡主还是胡安黎,这些年竟能如此不动声色的将这些事查得如此清楚明白。不过,嗅着册中墨香,这册子怕是新抄录誊写的,原册的内容怕更是“丰富”,只是胡安黎毕竟是胡家子弟,此次只是想把周氏踩死,并不愿扩及到整个胡家,方摘抄了一份新的给他。
杜长史得此册,立刻安排可靠差人前去核实。同时另派梅典簿亲自到帝都府与吏部核实周家人在卷记录。
梅典簿在帝都府行程顺遂,到吏部则是空手去空手回,梅典簿回来禀杜长史,“吏部杜尚书大人说,让大人您亲自到吏部去,才给我们查部周家的案牒记录。”
听到这话,杜长史立刻浑身不舒服的在香软的椅子里动了动屁股,指尖儿不自觉的摩挲着手里的珐琅手炉,嫌弃的说梅典簿,“你可真有心。他让你回来你就回来,让你传话你就传话,你到底是谁的人啊?”
梅典簿喊冤,“那可是吏部大老爷,大人您的亲兄长,小的长八个脑袋也不敢不听啊。”
“行了,去去去。”把梅典簿打发走了。
梅典簿官儿做的芝麻粒儿大小,人年纪委实比杜长史年长,心下暗笑,杜长史明摆着怕自家兄长。难得他家小长史还有个怕的,梅典簿笑着去做旁的事,留下杜长史如坐针毡的磨唧了会儿,无奈整理衣袍,往吏部走一趟。
杜长史不爱去吏部,烦!
与胡安黎对六部衙门不熟大相反,杜长史还没晋身前就对六部挺熟,他哥多年官场一直在六部打转,按他哥的规矩,杜长史少时放学直接到衙门来写课业,迟一刻钟都要受罚,把杜长史管束的不像弟弟,倒像孙子。那种憋屈岁月,杜长史都不愿想。
他到吏部根本不用验官牌文牒,吏部守卫都认得他,还笑眯眯的打声招呼,“唉哟,小二爷来了。”
“什么小二爷,我现今在三殿下那里当差。”杜长史理理袖口风毛,笑嘻嘻地拿出两块碎银子,“大冷的天儿,买几杯热茶热汤的,也暖暖身子。”
守卫皆交口称谢,待他愈发亲近,直接就要送他进去。杜长史摆摆手,“我认得路,不用你们。”自己晃当晃当的往吏部去了。
结果,明明是杜煜召他过来,他这来了,杜大尚书又没空召见他了。
杜长史还不能回去,不然万一他哥觉着他不恭敬之类的事真不给他查周家的案卷文牒,那就着瞎了。他是知道家里一向与南安侯府关系不错的。
杜长史也没闲着,他跑去跟熟人打了通招呼,还打听了些个消息。尤其知道三殿下与前头发落北疆的裴状元是至交,杜长史还打听了些北疆的消息,只是这会儿估计裴状元也就刚在北疆安置下来,且是那样偏远县城,吏部司官员考核升降,裴状元头一年的考核还没出来。不过,裴状元前任是因贪墨去职,而且,贪墨一年也只贪墨了二百两银子,倒不是这官员胆子小不敢贪,实是地方穷,贪也贪不着。
杜长史听的一脑门子的汗,心说裴状元这是叫发落的什么鸟不拉屎地方去了啊!这可忒惨了些。
直待到中午,杜尚书才有些许空闲见一见被召来的杜长史。杜长史都打算在刑部蹭顿午饭了,就见他哥的小厮跑来找他,他便辞了大家懒懒散散的往尚书房里去了。
杜长史天生的一种懒散随意的姿态,像天边的云天空的鹤,带着一种闲适的潇洒,却是与向来肃穆的杜尚书完全两个极端。杜长史再如何的闲意,近了杜尚书的屋子里都不由自主的将肩张的更加挺拔,脊背也愈发笔直,敲门声里都透出规矩来。
里头淡淡传出一声“进”,杜长史方推门进去。进去掩上门,杜长史斜看一眼坐正上首的兄长,不悦道,“把人叫来你又没空,到底什么事非要我来。”
杜尚书放下手中狼毫,指了指案前坐椅。
杜长史过去坐下,杜尚书问,“胡家的案子如何了?”
杜长史眉毛一竖,“我是来调阅官员文牒,尚书大人打听我们刑部案子,这似是不大合规矩。”
“规矩?行啊?但凡要调阅官员文牒,皆需刑部尚书盖印允准,由我吏部审核后方可。你先去把黎尚书的允准文书拿来,我审核后再说周家文牒之事。”
以往常噎人的杜长史险没叫杜尚书噎死,杜长史瞪着杜尚书,杜尚书拿起一本新的公文翻阅开来,杜长史只得道,“姓周的是绝保不住的,旁的无碍。”
杜尚书抬眼看向杜长史,杜长史道,“真的。信安郡主母子又不傻,难道还真要重伤胡家?无非就是那周氏小妾做的太过,周家算什么,一桩小事罢了。”
“快写批条给我,我现在就要调文牒。”杜长史催促道。
“按规矩来。”杜尚书淡淡一句险没把杜长史气死,“那你不早说!害我等我这么久!你先批,等我回去再找黎尚书补上他的印鉴。”
“胡闹!”杜尚书脸一沉,“你平时就这样在三殿下那里当差的!偷机取巧,偷懒耍滑,全无规矩,一肚子的小聪明实无半分长进!你也配做五品官!”
杜长史心说,你管老子配不配,老子已经是了!
当然,他也就肚子里敢驳一二,事实上,他非但屁都不敢放一个,还得在他哥骂完后谄媚认个错,乖乖的回刑部请黎尚书盖个大印,他拿着黎尚书盖过印的文书再到吏部,总算这回他哥没再让他去排队,给他把印盖了,如此,杜长史方能拿着盖着两方大印的文书调阅周家的官场文牒。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周家一家子杀猪出身的,如今竟也做到了五品官。
杜长史特意跑去,抖着“周大人”的官场文牒跟杜尚书说一句,“你还说我不配做五品官,这杀猪的可是配的很!”气的杜尚书险没动了手,越发不长进,竟拿自己跟杀猪的比。这种没出息的话也能说出口,难怪只得个传胪!
杜尚书看他心烦,直接把人撵走。
待回刑部房间,杜长史细看“周大人”的升官记录,吏部司官员升降考核,周大人数年的考核记录,远的不说,近几年来看,尤其是他兄长先前任刑部侍郎的那几年,周大人的考核竟然没有一年是他兄长做的。如今哪怕扒出姓周的出身不堪,往前追索,却是绝不干兄长半点。
对于兄长的细致谨慎,杜长史真心服气。
整理好周家人的官卷文牒,杜长史细心的核实一项项周家人的违法之事,心中却是越发震动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