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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侯府。

白蜡垂泪细密柔韧的笔锋勾勒出一行精美小楷,当头便是:臣祈内闱失和之罪。

笔锋顿住儿女的哭声似乎犹在耳际萦萦不去胡世子指间用力,一笔不稳勾坏墨迹整张折子便废了。胡世子怒吼一声挥落案间笔墨噼啪落地声传至室外小厮跟着一抖只是未闻吩咐他们断不敢随意进去。

月光掠过屋檐的积雪透窗而入胡世子坐在阔大舒适的太师椅内旁边火炉正旺,他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恼怒、愤恨、或者还有胡世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孤独。

良久,他恨恨的叹口气唤人进来重换了笔墨纸砚,提笔在素白折页上书一行:臣祈内闱失和之罪。

随着笔锋勾勒出一字一句,胡世子内心似被烈火焚烧胡安黎的话不停的回响在他的耳际

“如果我是父亲必要上表请罪,误信贱人,以至内闱不宁,险酿大错。顺带也请朝廷以国法论处赐死贱妾,方是圆满。”

而今,胡世子所书,正是要上请治家不严之罪,再请误信内宠之罪,三请以国家处置,以正律法,以全纲纪。

非但如此,家里的两位先生再三请求,请他明白早朝后必要亲去楚王府接回郡主与大公子。

哪怕为了名声。

也要如此。

是啊,哪怕为了名声呢。

胡世子长长的吁了口气,心中烦乱未有丝毫减轻,仍是按捺住性子将明日表章写好。

三皇子府。

大概是觉着三哥人品上佳,玉华妹妹当晚还多亲了三哥两下,打算加快生小娃娃的进程。穆安之默默在心里计算,起初是亲两下,后来翻倍亲四下,如今亲六下,再这样下去,一宿不用睡了。

好在,玉华妹妹还是要睡的。

每次吸过阳气,玉华妹妹便全无心事的进入梦乡,穆安之却总觉着仍有柔软馨香在唇角流连,那淡淡的馨香整夜萦绕不去,穆安之觉着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疯。

早饭后送三哥出门,李玉华今天要去看望信安郡主,便未一起进宫。

李玉华吩咐素霜把家里收着的燕窝、雪蛤各取两匣出来,再有绸缎布匹备了一些,孙嬷嬷一面检查着礼物,一边问,“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昨儿三哥说让我去瞧瞧信安郡主,”李玉华瞧着素霜素雪捧来的补品,以往李玉华从不吃这些,到帝都发现大家寻常走礼,补品用的很多,便也每月让府中购置。太医说她身体小时候有些亏损,李玉华就每天炖来跟三哥一起吃。她顺嘴吩咐云雀,“把厨下新制的梅花糕、云片糕、榛子酥、杏仁酪各收拾一盒子。”

“娘娘,”孙嬷嬷瞧着礼物不差,对李玉华使个眼色,李玉华令侍女退下,孙嬷嬷说,“娘娘要去看望信安郡主,是不是进宫问一问太后娘娘的意思?”

“没事,三哥说信王的事都是老黄历了,郡主这回的确是受了不少委屈,让我去瞧瞧。”李玉华摩挲着桌上布匹,这是她家织坊织的布,做里衣最舒坦不过。

李玉华跟蓝太后相处不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做太后的分身,或者对太后亦步亦趋,李玉华有自己的主意,她挽着孙嬷嬷的手,亲热的说,“嬷嬷也跟我一道去,我跟信安郡主也不熟,要是见了没话,嬷嬷替我们暖暖场。”

孙嬷嬷无奈,只得笑应了。

李玉华又跟孙嬷嬷商量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首饰,待收拾好也是天光大亮,旭日东升了。

孙嬷嬷跟李玉华同车,俩人一人抱着个小手炉看外头街景,李玉华说,“以前在老家,冬天很多人没事去田野里逮兔子,下了雪做兔肉暖锅,别提多香了。嬷嬷,你吃过兔肉暖锅没?”

“吃过。”孙嬷嬷笑,“以往还没随太后进宫时,冬天也常吃兔肉锅,那会儿也没如今这么多的鲜蔬鲜菜,也没这讲究的汤头炖煮,可想想,还是觉着那会儿的滋味儿足。”

“就是。我觉着是现在吃啥有啥,就不稀奇的缘故。”

李玉华又打听了信安郡主几句,孙嬷嬷道,“奴婢也有许多年没见过郡主了,不知郡主近况。”

“我是说脾气性情。”

“性情高傲。”

李玉华想,这必是比较难相处的性子。

结果,到楚王府,由楚世子妃陪着到信安郡主的小院儿,李玉华就见一个青年扶着个鬓发灰白的半老妇人出门迎接,那妇人一身青色棉布袍,头发整齐的梳着个圆髻,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繁华锦绣,唯发间那支凝白如脂的玉簪可以看出往昔华贵。

李玉华不着痕迹的看孙嬷嬷一眼,想说孙嬷嬷不会是时久没见过信安郡主记错了吧?瞧着这位郡主并不高傲啊。

妇人就要行礼,李玉华顾不得多想,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扶住,笑道,“郡主切莫多礼,您是长辈哪。”

信安郡主笑,“咱们皇家,既论长辈也论尊卑。”她想补齐礼数,奈何李玉华扶的实诚,信安郡主无奈,笑着将李玉华往里让,“娘娘请。”

李玉华扶她一起进去,信安郡主必要请李玉华先行,二人谦让一番,李玉华扶着信安郡主一起进的。

这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却是处处精致,李玉华虚虚一扫,竟觉无甚可添置处,想来楚世子夫妇也是用心招待信安母子的。故而未弄虚排场,将细处做妥帖,母子二人住的也舒坦。

三人同坐在临南窗的小炕上说话,王嬷嬷捧上茶,胡安黎先接一盏奉予李玉华,李玉华笑着接了,“我听三哥说过您家大公子,说是极孝顺的人,果然如此。”

见娘先夸儿,这是李玉华人生中百试不爽的交际手段。

信安郡主果然笑的极欣慰,“看到这孩子,就觉着我辈子还是值得的。”

胡安黎将茶奉完,对着李玉华、楚世子妃、信安郡主团团一揖,不好意思的说,“不扰娘娘和长辈们说话,我先退下了。”

信安郡主颌首,“你去吧。”

李玉华先问侯过信安郡主的身体,知道无甚大碍后令素霜呈上礼单,李玉华笑,“就是些家常食用之物,郡主切莫与我客气。”

信安郡主诚恳道谢,谢了再谢,客气至极。

李玉华挽着信安郡主的手,察觉她掌心竟有淡淡薄茧,不禁问,“郡主平时还要做活计么?”

信安郡主笑的如平日间最寻常的中年妇人一样慈和,“不算活计,这些年我深居简出,笃信佛事,平日食素外也辟了两块地,一块种菜蔬,一块养花草。连我身上的衣物,丫环婆子我一概不用她们,都是我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一蔬一菜,一花一草,俱是修行。”

“郡主既然信佛,闲了可去静心庵看看,那里的静安师太也是一位极有德行的人,我也常去的。”李玉华顺手摸了摸信安郡主的衣袖,觉着衣裳厚实,这才放心。

信安郡主笑,“静安师太佛法精妙,大彻大悟,我也时常请教她佛法。”

既是有共同认识的人,这就更有共同语言了。楚世子妃也知道静心庵,大家就在一起说了顿静心庵的菩萨,尤其是送子观音,灵验的不得了。

李玉华心说,灵验什么呀,她每次去都拜的特别虔诚,还捐过十两银子的香油钱,直至如今还没动静!

反正大家一通说,熟不熟的,说上一通也就熟了。

李玉华是个话唠,随便一聊就是半日,临近中午,几人都在商量中午饭吃啥,就听外头一声笑,“听说三皇子妃驾到,老夫过来给娘娘请安。”

李玉华蹭就从炕上跳下去,几步掀棉帘出去,果然是楚世子。楚世子辈份高,与蓝太后是同辈,年纪也长,六十来岁的人,最爱开玩笑。平时在宫里还正经些,宫外说话就随意了。李玉华刚想打趣几句,见楚世子并非一人过来,后头还跟着个三十几许的青年男子,面貌有些陌生。不过这青年男子身后站着的是胡安黎,李玉华笑,“叔祖就爱逗我们做晚辈的,您老人家怎么这会儿回府,这还没到落衙时辰,当心御史台参你一本,扣你俸禄。”

“不怕不怕,扣了老夫的俸,叫阿源给我补上。”

李玉华望向楚世子身畔那位面貌陌生的中年男子,那人对她一揖,楚世子介绍,“这是信安郡马,你是第一次见吧?”

李玉华的视线越过胡世子,看向胡世子身后的胡安黎,胡安黎仍是先时的一身锦袍,未着大氅,不似出去过的模样,看来这胡世子是与楚世子一道自衙门口过来的。

较之其父,胡安黎称得上斯文俊秀。不过,较之信安郡主老妪模样,这位世子保养的也太过年轻了些,他们可是结发夫妻。

李玉华不失礼数,淡淡的客气一句,“郡马切勿多礼,今天没外人,一起进来吧。”

楚世子妃信安郡主腿脚慢些,见到楚世子不禁埋怨一句,“真个老东西,越上年纪越拿大,自己进来就是,还叫咱们娘娘去外头迎你。”

李玉华笑道,“我一见叔祖就觉着亲近,迎两步可怎么了,要是叔祖不吱声,丫环也不通禀,我心里才过意不去。”

“我是想着今儿没外人,何必做那一大套的规矩礼数,反是絮叨。”大家说笑着进屋,楚世子楚世子妃年纪最长,坐在临窗的炕上,炕上暖和。李玉华信安郡主打横坐在椅中,胡世子坐李玉华下首的位子,胡安黎再退一步,他没有坐,站在母亲身畔服侍。

刚从外头进来,楚世子搓搓手,跟楚世子妃交待,“中午叫厨下多预备些好吃食,难得这样热闹,咱们一处吃酒。”

“不必你说,我们都在商量哪中午就吃热锅子,暖和不说也对节令。”楚世子妃脸上带着笑,不使气氛冷落,忙问,“安黎,你父亲喜欢什么菜,我让厨下添了来。”

胡安黎垂手答道,“父亲喜鹿肉。”

胡世子立刻热络接话,“咱们府里正有上好鹿肉,安黎你跑一趟取来。你母亲这些年食素,我记得昨儿庄子暖房里送来的新鲜菜蔬,你多带些来给你楚叔婶和皇子妃也尝尝。”

楚世子妃笑了,“哪里还要安黎格外回你们那里取去,我这里都有。你们府上的放着,还怕没吃的时候。”

“实在是这些日子多劳叔婶顾看,也是我治家不严,以至令她母子受这样的委屈,我竟是个无知无觉、耳目闭塞之人。叔婶都在,娘娘也做个见证,郡主,以往那些年都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罪了。”胡世子起身上前,对着信安郡主深深一揖。

这一揖,揖的实诚,几乎要抱拳扣到脚面了。

楚世子楚世子妃都有打个圆场的意思,但信安郡主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慈和的眼眸逐渐冰冷,直到没有一丝温度。

楚世子看看胡安黎,胡安黎依旧站在母亲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斯文有礼,沉默是金。

李玉华是绝不会说话的,她对胡世子没有任何偏见,但是,她对于这种自己活的光鲜亮丽、结发妻子活成老妪的男人没有丝毫好感,何况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下给妻子请罪的男人!

既是要大庭广众,怎么不干脆脱光膀子插上荆条跪院里,那样纵有以势压人之意,起码心诚!

李玉华瞧不起这样的人!

李玉华垂眸托着茶盏,视线在足下青砖地上漫过来再漫过去,良久,她慢悠悠的喝了口茶。

楚世子妃瞪自家老头子一眼,这也不提前说一声,弄砸了吧!楚世子妃不能让丈夫碰壁,她只得轻咳一声,试探的对信安郡主唤一声,“郡主?”

信安郡主眼眸中的冰冷渐渐散去,她将视线自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移开,望着光柱中上下飘浮的浮尘。

胡世子或许认为她会趁此机会提什么条件,故而在众人面前折腰长揖赔罪,以免她狮子大开口吧。

有这样一种人,时间久了,竟是看到便厌倦,想到便生厌恶,不想多说一字,不愿多言一句。

信安郡主淡淡的说,“我已经写好折子,这些年我笃信佛事,渐悟大道,如今看破红尘,只愿以身许佛,自此出家修行,清净洁白,了此残生。”

楚世子夫妇、胡世子皆脸色大变,李玉华也颇是惊讶,她想的是,即便遇着胡世子这样的男人也不用出家啊。可转念一想,看信安郡主如今相貌就知她这些年心境几经艰难磨练,如今已经在吃素了,与其同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倒还真不如出家清静。

胡世子身子一晃,已是有些禁不住,他心急电转,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眼眶挣出一丝红,喉间带了哽咽,“以往那些年,都是我错了。信安,你就看在这些年夫妻的面子上,看在安黎的面子上,原谅我这一回吧。”说着竟是垂下泪来。

信安郡主望着胡世子这张依旧年轻依旧不出众的脸,眼中闪过讽刺、厌恶,最终都归于释然。信安郡主叹口气,“我并没有不原谅你,胡源。”

我只是,不会再与一个我看不起的男人过日子。

“这是我的决定。”信安郡主说。

有份量的话,不必多,一句便够了。

李玉华望着信安郡主平静的面庞,岁月与光阴的印迹堆满眼角眉梢,掩去旧时青春美貌,可在那时光所铸的的年轮之下,在这温柔慈悲的眼神之中,却是有这样的一种刚烈决绝透骨而出。

李玉华有些明白孙嬷嬷为何会说这位郡主性情高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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