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元十三年。
某个冬日,汴梁城里忽然下起一场暴雪。
一个美人儿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汤,快步送到陈舟行面前,道:“仙师,该喝药了。”
喝药?
这剧情怎么这么熟悉?
我方才明明在看水浒传,看到武大郎刚刚醒转,潘金莲便端来一碗平平无奇的汤药,怎么一转眼,这汤药就端到了我的面前?
像我这么帅的人,真真神仙似的人物,又有哪个女人见了会不欢喜呢?
怎会沦落到大郎一般的地步?
“仙师,这都是上好的药材熬制而成,足足煎了两个时辰,喝了保管能一觉睡到天亮。”小荷说话间,已经吹凉一匙汤药,递到陈舟行嘴边。
陈舟行却不敢喝。
开玩笑,一觉睡到天亮?
这可是安眠的药!
这么大一碗,是打算让我在天堂里也接着睡啊!
从小接受今日说法的教诲,走近科学的熏陶,陈舟行立刻便得出答案,肯定是自己五十六个前女友中的某一个,要报复自己!
可前女友实在太多,他实在记不清这是哪一个了!
饶是有二十多年丰富的人生经验打底,此时的陈舟行,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想起今日说法里的种种惨案,陈舟行如同腰子中箭一般弹射而起,慌忙跑到门前,又怕门外埋伏有负责处理后事的丧葬老哥,他只得折回屋内,掀开窗户,准备从高楼之上纵身一跃,投奔大地母亲。
而窗外寒意如刀飞。
罡风冻醒了陈舟行浑浑噩噩的大脑。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王哥被老婆捉奸时的惨状,心道:“千万不敢学老王,也不能学小王,逃命时不慎从八楼摔下,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未待飞雪窜入房中,陈舟行便已退回屋内,
兀自寻了碗茶汤暖手,
偏偏那茶汤又很是烫手,整个人宛如电吹风漏电一般,被烫得一阵抽搐,接着便索然无味了起来。
“仙师,您把奴家叫进来,硬生生煎了两个时辰的汤药,说实在的,奴家也是第一次遇见您这样的老实人,在添香楼这种地方来,居然只是为了煎安神药。
这跟成了亲,却不同房有什么区别?
您看,奴家的手都被烫伤了,您却不喝药!”
尽管小荷嘴上满是不高兴的语气,眼睛里却装满了妖媚与娇嗔,比茶汤漏电还要滚烫许多。
“仙师,奴家端药端得手都酸了,您也不给我揉揉。”小荷撒娇道。
陈舟行怎么可能给她揉手,脸色一沉,问道:“仙师?你说我是仙师?”
我还没喝药呢,怎么就驾鹤成仙了?
“这汴梁城里谁不知道,仙师您虽然只是四方阁外门弟子,严格来说不算仙师。
但您跟知小溪、展南国三人,将会是明年的试念大会里,毫无悬念的前三,赌坊里边,您三位的盘口是最热的!”
小荷又把手缩回去,迷离道:“试念大会一结束,您不就成了四方阁的正式弟子,到时大伙儿都要称您仙师了。”
陈舟行愣了半晌,忽然想明白其中关节,面色难看道:“这里难道不是华夏,而是北国?今年也不是公元二零二零年,而是溪元十四年?”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己可能是穿越了。
穿越就算了,好像还穿越到自己构思的小说里了!
四方阁,不就是自己小说里,主角的宗派吗?
陈舟行,就是和自己重名的主角!
知小溪、展南国,也都是自己构思了好久的角色啊!
窗缝里漏进两片白雪,化在茶汤里,冒出些许热气。
陈舟行却生出一层冷汗!
小荷像在关爱一个傻子,诧异道:“这里自然不是什么华夏,也不是什么公元二零二零年。小圣君在位,自然是溪元十三年,并非仙师所说溪元十四年。
仙师失忆了不成?”
陈舟行呆了片刻,确认自己是穿越了,再也没有偷看小荷的心思。
这让她很是不满,又不好发作。
等到风大一些,陈舟行才想起自己的手机。
居然还在!
解锁,打开启点写作助手,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写作助手居然自己写了起来,写道:
——“陈舟行呆了片刻,确认自己是穿越了,再也没有偷看小荷胸口的心思。这让她很是不满……等到风大一些,陈舟行才想起自己的手机。”
——“居然还在!”
——“解锁,打开启点写作助手,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写作助手居然自己写了起来,写道【陈舟行恨不能把手机摔个稀巴烂,怪叫道……】”
陈舟行恨不能把手机摔个稀巴烂,怪叫道:“哪个老狗.日的,居然在写我构思好的小说,还把我写成了主角!”
最关键的是,我还特么穿越进来,亲自扮演主角!
他遏制住摔手机的冲动,赶紧写道【陈舟行喝了一口红茶,又穿越了回去,此小说一章即太监。】
茶还没喝,写作助手便弹出提示框,道【写作内容超出权限】
“超出权限?你把我写进来的时候,就有权限了?”
陈舟行一脚将炭盆踢飞,开始不厌其烦地写作,又被写作助手不厌其烦地驳回,直到茶都凉了,陈舟行也没能成功离开。
小荷越发觉得,面前这个仙师大约真的是个傻子。
下午风雪刚起的时候,仙师便穿着一种叫“西装”的奇装异服,叫嚣着自己是正道中人,和外面那些歪魔邪道不一样,
这里的姑娘,他全都要……要来煎安神药!
妈妈觉得他是神经有病,但碍于他四方阁弟子的身份,便派了自己来煎安神药。
可这位仙师倒好,药倒是煎好了,他一口也不喝!
只把壶里上好的红茶喝了一大半!
这哪里像是要安神,分明是要提神!
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晚,风雪满楼,仙师便开始说些难懂的话,什么“主角是陈舟行,关他陈舟行什么事”,什么“我要回家,我不懂修炼”,引得她都开始无语起来,屋内外充满了尴尬的空气。
窗外的风更大了。
兴许知道无法回去,陈舟行终于放弃抵抗,无奈写道【小荷姑娘离开了房间,留我一个人想静静。】
刚写完,小荷便忽然不见了。
……
……
小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出门了,明明刚才还在暖和的客房里。
这位陈姓仙师脑子或许不太灵光,但毕竟也是四方阁外门弟子,如果真的伺候好了,想来打赏应该不会太少。
可怎么就不由自主地出门了呢?
小荷叹了一口气,对上前来的画眉道:“仙师也太过分了,让我煎了两个时辰的安神药,却一口不喝,只顾着喝提神的红茶,还一直在看那个叫做平果的令牌。
哼!他看平果的时候,比看我还要专注!
那令牌模样的东西,竟比我还要好看?”
画眉轻声道:“小声点,别让人听了去,你不怕仙师杀人?”
小荷这才瘪起嘴来,委屈极了,道:“可是,我们本就死了好久好久。”
……
……
陈舟行觉得好生荒唐!
其他主角一旦穿越,那多牛啊,回到汉唐,前知三千年,后知两千年,皇帝都不放在眼。
自己呢?居然穿越到小说里面!
这小说虽然是他自己起草的大纲,但剧情全是写作助手自动续写,而且大纲似乎还改动很大。
现在看来,也就一些撵人走的小剧情,或者一些雨后的小故事,能够由自己操刀。
这多委屈!
想立刻升到最高等级都不行!
自己这个正道中人还怎么证道?
“研究半天,好像就只能把茶杯写的悬浮起来,把茶几写成黄金打造,而且,修改剧情的试用次数,不多了!”
陈舟行自言自语道:“更大的权限,还需要什么【收藏】、【签约】,这些都是什么鬼啊?这破小说居然还有人看?”
若是真有人看,有人收藏,有编辑签约的话,就细思极恐了。
自己不但穿越到小说里,而且还被众多书友围观,甚至嘲讽!
“要穿越回去,是不是需要【订阅】或者【月票】?”
陈舟行饮一口放凉的茶,忽然觉得好生后悔!
为什么要把小荷放走呢?
这书里,我是主角,第一章就让后宫开门营业,不是应有之意吗?
本想把楼里几只女子都写回来,但楼下人来人往,尽是冒着风雪赶路的行人,陈舟行瞥见一位少女,约莫十八九岁,一身红妆,站在汴河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陈舟行在楼上看她。
直到他把少女写进楼中,写到楼上。
……
……
楼内响起了成片的议论声。
“刚刚上楼的,好像四方阁外门的剑法和算法奇才,知小溪,她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的确是知小溪,她……来洗脚按摩的?不至于吧!”
“你们太过肤浅,光看人小姑娘算怎么回事儿?”
一位官员摇头晃脑道:“楼上那位,似乎是四方阁外门道法天才,陈舟行,他俩定是到此私会的!”
处处留情的盐商公子又跳了出来,道:“大人想差了,怎会有人到这青楼之地私会?要私会也应是黄昏之后,花楼之中,锦被之下才对。”
“奇哉!怪哉!”
八卦之火,在添香楼内层层铺开——仙师逛添香楼不奇怪,奇怪的是女仙师逛添香楼,更奇怪的是,这位女仙师居然逛进了男性同门的房间里。
“可能是捉奸。”
盐商公子小声嘟囔道,他想起两个月前,自己的父亲便是被母亲捉个正着,逃跑时不幸从三楼摔下,这才让他顺利继承了家业。
……
……
少女或许是渴了,坐下先倒了杯茶。
少女或许是饿极,倒了茶,却没喝,狼吞虎咽了几块梅花糕。
连招呼也不打,像个自来熟。
总之,人很好看,眼睛像月亮,就是吃相不太优雅,肯定是个吃货。
而且很平坦,看不出什么起伏,
这是重点。
陈舟行尴尬地笑着,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自然是四方阁外门天才,知小溪。
陈舟行只是用笔写大纲,又不是用笔画漫画,当然不知道自己笔下的角色是个什么模样。
知小溪愣了会儿,诧异道:“你不认识我?”
“难道我应该认识姑娘?”
“陈师兄,你怎么回事,失忆了?”
知小溪吃下最后一片山楂,意犹未尽道:“不说失忆的事儿,你一直捏着平果手机作甚?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砸不烂核桃也就罢了,居然反被核桃砸烂,还不如诺鸡亚好使。”
陈舟行豁然起身,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结巴道:“姑娘……也是穿越过来的?可否透露姓名、穿越年份和身高三围?
说来巧合,在下是本书主角,而且是个正直的主角,姑娘大可放心!”
知小溪当场就翻了白眼。
“我不是穿越来的,是穿梭来的,哈哈哈哈哈。”
“我知小溪是来取你狗命的,嘻嘻嘻嘻嘻!”
陈舟行:……
刚才真不该写【这姑娘愉快地笑起来,有一种别样的俏皮。】
等等,你就是在第一章里,出场就死得很难看的知小溪?
……
……
知小溪笑得实在太过俏皮,楼下那位官员疑惑道:“捉奸竟能捉的如此高兴,如此开心?”
盐商公子叹息道:“或许是气糊涂了。”
……
……
知小溪大约真的是为杀人而来。
她方才吃了几块梅花糕,却唯独留下一杯茶水。
她把茶水端起来,优雅,如画。
她把茶水泼出去,静美,如诗。
茶水并未散乱开来,而是形成一条极细的水线,慢悠悠地滑向陈舟行,其速度之慢,令人发指,宛如4K超清视频卡成了97年版PPT。
便是窗外那场大雪,也宛若PPT附体,忽然僵在半空,不再下落,诡异地悬在那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
时间被知小溪静止了!
只因她在楼下多看了陈舟行一眼,吃了些山楂和梅花糕,泼了杯茶,周遭的喧闹便忽然化作一潭死水,戛然而止!
陈舟行想动,却又无法动弹,身体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缚住。
一根由时间交织的绳索。
只有那杯泼出去的茶,还能勉强动弹,在凝固的时间里艰难前行。
像一个老去的蜗牛。
直到切断陈舟行的脖子,温热的茶水才终于沾上热血,摔成一片极刺眼的感叹号!
一身红衣,一杯茶。
泼茶,杀人。
这便是四方阁近千年来最为妖孽的天才,知小溪。
“我不是主角吗,怎么第一章就死?”陈舟行的脑袋十分俏皮,还在地上转了个圈儿。
【你的试写次数已用完,再次修改剧情需等待权限发放。】写作助手提示道。
……
……
当晚,四方阁的安赐生出关,冒着风雪奔赴城郊葬人坡,在一具发霉的棺材里,翻出了陈舟行被冻僵的脑袋。
而远处的盐商公子,还在冷风里光着膀子,跟一堆白骨谈笑风生。
这儿分明是乱葬岗,哪有什么青楼美女,都是一堆扭曲变形的白骨。
行商之人言称此处为葬人坡,常有冤魂出没游荡,天阴之时,甚至有鼓乐说戏之声,雕楼画壁隐现,平日里行商赶路,唯恐避之不及。
安赐生没有听到鼓乐,也不曾见到雕楼。
美女倒是看见一个,一身红妆,独坐在远处的风雪里,照着镜子梳头发。
镜子里却只有一张空白的脸!
无眼,无鼻,无嘴,如同一张白纸!
安赐生却觉得那女子在笑,笑得分明而又灿烂。
冥钱忽然落了一地。
北国之士常说:“葬人坡上的幻术永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