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顼进入书房,缓缓揖礼,一派温和。
赵开注意到,陈顼的手掌宽大,手臂垂下后几乎到了膝盖,看着有些武力,绝不是文弱书生,不由得想起了著名的刘备形象,心想:帝王之相这个说法还是有些门道。
当下作揖笑道:“竟是安成王光临陋室,赵府蓬荜生辉,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赵开摸不清陈顼的来意,且自身正被困愁城,不便与外邦质子有过多交往,自然礼足意轻。
谢嫣然却有些不满意,在后面嘟嘴嗔道:“公子,师兄不是外人,何须如此客气!”
陈顼也是笑道:“赵小兄,我与嫣然都是王褒夫子门下,大家都由江陵而来,倶为江南汉室,平日极为亲近,常以兄妹相称。我倒是常与嫣然相见的,只是很少来你府上,见谅见谅。”
赵开斜睨嫣然一眼,见她脸上微红,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哑然笑道:“原来如此。陈兄现今身份极为尊贵,竟可以随意走动么?”
这话说出口,赵开自己也有些吃惊,这明显有些酸味,难道是相依为命视为禁脔了?不免又看向谢嫣然,见她微微低头盯着手指搅弄衣角,也不知是何表情。
陈顼微微一愕,苦笑道:“赵小兄果然看的分明,就在前几日,京兆尹大人专门告诫我,只准在长安城内转转,出城游猎是绝无可能了。我去得哪里,都有秀衣使官员跟着,尚幸不曾跟进赵小兄府中来。”
赵开闻言沉吟不语,心里盘算前世所知,但对于这样的细节,南北朝史料记载极少,并无参考。他只知道,现在长江以南的陈朝,当政的皇帝是刚刚登基几个月的陈蒨,是陈武帝陈霸先的侄子,是眼前这位安成王陈顼的亲哥哥。
谢嫣然在旁插话,颇有些着急:“师兄,你现在处境也如此艰难么,那该如何是好?”
陈顼尚未回话,赵开笑道:“嫣然无须担心,我看陈兄神态从容,可见不是坏事,反而很可能是件好事罢。”
谢嫣然讶然道:“如何是好事?”
陈顼哈哈一笑,朗声道:“家兄已遣使入朝,与大周皇室商谈送我归国之事,所以秀衣使这些官谍才如此紧张。陈某应该很快就可以归去了。”
谢嫣然闻言很是开心,雀跃道:“大周与我南朝恢复交好了么,少些战争真是极好的。师兄,那我们和夫子是不是也有机会回江南去了?”
陈顼已在观瞧着赵开书案上的字迹,看到字体时皱了皱眉,看到文字却颇为惊叹。此时正在琢磨,未及搭话。
赵开森然一笑,道:“嫣然想的太好了,现三国鼎立,早晚一日是要兵戎交加的。当年丞相和柱国于谨大人率领北魏大军,裹挟江陵十万百姓入了关中,这是釜底抽薪的国家战略,怎么可能随便就因为两国交好就放归了?能够回归南朝的恐怕极有少数,还得付出极大的代价,不信你问问陈兄。”
陈顼从书案上抽回神来,感叹道:“国家战略?这词用的真是恰到好处,赵小兄不愧是少年才子!不错,师妹,家兄许出了以两个城池的代价来交换我,现在丞相府正与我朝使者磋商之中,这几日便有结果了。”
谢嫣然有些黯然,眼圈微红,垂头不再说话。
陈顼也不知如何安慰,转头对赵开问道:“赵小兄,你这写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极好,是出自汉书《淮南子》罢,只是你我都各有困境,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赵开微笑道:“小弟前日差点死了一次,却是幡然悟得生之美好,功名利禄固然是好,也不及山间明月清风来的清静。过几日我便欲去田庄做个耕读传家的农夫去。”
陈顼正踌躇满志,听闻此言,颇不以为然,道:“大丈夫立世,自当披甲征战、开疆拓土,如何能够小小年纪便沉寂山林?赵小兄也要学我南人,沉迷玄学清谈么?”
这陈顼自小苦寒,生父去世的早,跟随叔叔陈霸先征战沙场,却有一番勇力。他虽然也读书,却看不惯世家子的散淡做派。
赵开自然不会去解释长久打算,便长叹一声:“陈兄,你我处境其实大为不同。你一旦归返,便是龙归大海;我却是如何也跳不出这逼仄之地的,只有真正撇开名利权争,方可保得一命,这便是极好的了。”
陈顼有些同情,转头看了一眼谢嫣然,慢慢说道:“赵小兄,我今日登门拜访,除了聊表慰问外,还有一事相求,便请你答应了罢。”
赵开淡然道:“不知何事?”
陈顼道:“请陈小兄把嫣然赐给我,带回江南去罢。”
陈顼说的理所当然。当时互相赠送婢女、甚至贴身小妾,在上层士族极为常见。一匹战马可换数个女婢的年代,或为求人,或为友谊,随手相赠,一句话即可。
赵开楞了一愣,以他现代人的思维,被这句话震得有些发蒙,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谢嫣然却惊叫起来:“师兄,不行,不行,你怎能如此……”
陈顼对嫣然笑着道:“嫣然难道不想回江陵么?以你公子的处境,你跟着只有危险,且随我回去罢。”
谢嫣然泫然欲泣,听到江陵二字,却是有些犹豫。随之又摇起头来,却是瞪着赵开,看他如何应答。
赵开呆呆地看着陈顼,慢慢冷静下来,冷冷地道:“陈兄,嫣然是我赵家的人,是我赵开的家人,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莫说你是外邦之人,就是我朝皇帝陛下前来要人,也绝无可能!何况,我劝陈兄莫要得意,你的归期怕是遥远的很呐。”
谢嫣然的泪珠子终于掉了下来,却是一脸感动地望着赵开,只觉得天地间从无这般开阔,眼前的公子有如神仙中人,光彩炫目,不禁有些痴了。有赵开这些话,谢嫣然便是死也值了。
陈顼有些愕然,来回看看赵开和谢嫣然的神色,哑然失笑道:“赵小兄、嫣然,如此却是陈某误会了,请勿多心,我也只是想帮嫣然脱离苦海罢了,没成想,她却有你这么一个好主人。君子岂可夺人所爱,哈哈,罢了罢了。”
陈顼风度自成,见赵开如此,便笑呵呵的揭过不提,反倒对赵开这小郎君更多了些敬意,虚心请教道:“陈小兄,你说我的归期遥远,这是得了什么消息么?”
他自然不会想到赵开是先知先觉,只以为赵开预先得了某些渠道的消息,不免有些紧张,故有此一问。
赵开看看嫣然,心底叹了口气,自己这番话一讲,谢嫣然以后只能跟着他了,怕是撵都撵不走,也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甩甩头,赵开肃然道:“陈兄,我且问你,你从兄始兴王陈昌现在何处?”
陈顼道:“据前日传回的消息,自叛贼王琳兵败芜湖,我朝水军在长江上连挫北齐、北周兵锋,擒将降士无数,现水路已通,太子殿下已然从北周境内出发,返归江南去了。我朝使者便是因此来长安礼聘,以周朝被擒将士和城池换我返归。”
赵开沉吟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你嘴中的太子殿下返回江南后,您认为贵国皇帝该如何自处?”
陈顼大吃一惊,痴痴地道:“这,这,难道……”却是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这便引出一个前事来。
侯景之乱时,梁武帝被侯景围困于建康台城,南梁诸多萧氏子弟分封各地,各据一州军民,竟没有引兵去救的,反而各自杀伐,只想着自立。第七子萧绎势力最大,得到陈霸先和王僧辩的支持,杀了自己的侄子萧誉和兄弟,待到梁武帝饿死,于公元552年在江陵称帝,即梁元帝。
陈霸先也因此得以崛起,在江南领军平乱,把唯一活着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安置在皇城江陵,身边仅有一个大侄子陈蒨陪着东征西讨。
不曾想,不到两年,趁陈霸先在外平叛时,萧誉的哥哥萧詧联合西魏五万大军攻破江陵。梁元帝坐在十四万卷经书上自焚而亡,江陵也被宇文护、于谨所领的西魏大军所占,并扶持萧詧建立了西梁傀儡政权。
后来几年,陈霸先实力越来越强,便代梁立了陈朝,遥封远在长安的陈昌为太子,一直积极地与代西魏立周的长安政权争取放归,但岂是这么容易的?半年前,陈霸先病亡,身边仅有的侄子陈蒨登基为帝,同样遣使来要人。这回,宇文护马上就放了陈昌,独独留下了陈顼。
宇文护这么做,自然是想放陈昌回去,搅乱陈朝国体的。而陈顼,作为皇弟,宇文护这么精明的人,自然要留着待价而沽的。
王琳是梁元帝麾下的湘州刺史,不服陈霸先代梁立陈,就向齐国称臣,扶持了一个萧庄儿皇帝,借十万齐兵来攻打陈朝,整整在长江中游打了三年有余,互有胜负,给了陈朝不少的打击,导致内乱不停。这次芜湖兵败,才彻底输掉了底裤,只带着几位妻妾投奔了齐国。
而陈昌,在返程的船上,便被陈蒨的心腹大将侯安都丢到水里淹死了。
陈顼极为聪慧,如此回想了一下前情后果,虽然还没能收到具体消息,便明白了赵开所指,只是不太愿意相信,迟迟说不话来。
赵开叹息一声:“权势最乱人心,何况是天子之位?恐怕要不了多久,消息便能传到长安来了。”
陈顼的兴奋劲头冷却下来,立马恢复了从容,苦笑道:“也就是说,我皇兄只要依然是陈朝之主,我这唯一的亲弟弟便价值连城。看来是我太想归去,便想的过于简单了。”
赵开笑道:“陈兄恐怕只是身在局中,又都是血亲至族,一时想不到罢。只盼陈兄日后勿忘初心,才是大丈夫。”
赵开这句话,却是指陈顼日后不仅夺了侄子的皇位,还毒杀了事。这却不便说出来,赵开还是忍不住隐晦提醒。
陈顼此时哪想这些,朗声道:“赵小兄一语惊醒梦中人,陈某豁然开朗。如此我便回府闭门读书,静待来日罢。”
陈顼毕竟不是寻常人,毫无失去希望的颓然,反而显得更为淡然雅致。
赵开暗暗佩服,笑道:“我看不出两年,陈兄便能得偿所愿了。”
赵开说的是事实记载,陈顼却只以为是安慰,苦笑道:“多谢赵小兄吉言,今日冒昧打扰,多有所获,盼日后多多来往。”
赵开拱手作揖,笑道:“陈兄,常来便是。嫣然,替我送送殿下罢。”
谢嫣然点点头,颇有些不自然,便领着陈顼出去了。
陈顼在长廊处慢慢走着,满腹心事再也无法掩埋,脸上一片煞白。
谢嫣然在侧前引路,踌躇着道:“师兄,日后不许随便替嫣然做主了。”
陈顼脸上不快一闪而逝,笑道:“你家公子不是寻常人,见识与气度,恍惚如年长大儒,实在叫人惊叹。你有这么一个主子,确实不会答应过来跟我,是师兄孟浪了,嫣然莫怪。”
谢嫣然脸上浮现一层光辉来,庄重地说道:“公子是何等样人倒不重要,对于嫣然来说,他足够尊重于我,让嫣然感觉到一种……哦对了,公子说的自由。”
陈顼皱眉,喃喃地道:“尊重?自由?这是何等说法?”
“嗯,公子昨日说,人生的美好,就在于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如何生,甚至选择如何死,这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一束阳光照射在谢嫣然的背上,光影斑斓,宛如仙人。
陈顼悚然抬头,内心无比震惊。在皇权时代,这种自由的代价,除了获得帝位,陈顼还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赵开要是有这个心思,那才真叫其心可诛。
陈顼心想:周室越乱,越对我南朝有利。你赵开只要能活着,我帮你一把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