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赵开在竹叶婆娑声醒来,树木草香灌满口鼻。
这是他这一个月来睡得最为踏实的一夜。
踱步到院外谷场时,赵剑带着赵旭在舞刀,光练如匹,直突突地简洁,却极为暴烈,隐有刀吟。
紧邻院墙的一个低矮小屋,是单独的厨房,炊烟袅袅。
谢嫣然正在熬粥。隐约还有一位妇人陪着烧火,与嫣然笑的极为欢畅。
赵开对赵剑他们笑笑,自行拉开步桩,缓缓推送起太极手势。
眼前是大片的麦田,似乎也夹杂着一些谷子粟。微风带起一层层的麦浪涟漪,也送来沁人心脾的青气甜香。
麦时已到,青色麦穗微微垂落,颗颗饱满,赵开都能看到颗粒上的露珠。
再过一个月,恐怕就能收割。
赵旭首次看到公子的太极推手,愣了一下,手中刀光进刺砍削,依然连绵不绝。
旭日东升,刀光在柔和的光影中,血气升腾惨烈迫人。
旧院门开,强练头戴竹笠,脚趿草鞋,手里拄着木杖,跨步而出,身后跟着四位同样打扮的匠人。
赵开收势,笑道:“先生,这就要出发么?喝了粥再去罢。”
强练招呼一下身后四人,道:“这几位便是老夫最得力的匠造师傅,你等见过家主赵小郎罢!”
四个匠造微一拱手,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也不说话。
赵开不以为忤,正容道:“四位良造,用不着视我为家主,日后和先生一样,都是赵家田庄的客卿,喜则留,不喜则去,不受约束。每月我给你们发俸,必不叫诸位良造白白辛苦。”
强练笑道:“他们敬木头、敬泥土,胜过敬人。谦之不怪罪就好。老夫替你看着,出不了差错。”
赵开揖礼道:“哪里。不肯逢迎的良造,才是有本事的,日后田庄建造就拜托各位良造了!”
四位匠造脸上露出傲然之色,对赵开却亲善了许多。
赵开招招手,让收了刀的赵旭过来,对强练道:“先生,你看东升的刀法,如何?”
强练道:“这小子练的是军中刀法,都是搏命之法,讲究一击克敌。老夫看他天生膂力过人,刀劈下去,不下五石之力,威力绝伦。只是没上过真正的军阵,还少了一些血勇胆气。”
赵剑感佩道:“先生真是眼光犀利,一语中的。”
赵开沉吟道:“东升,再过两年,总要放你到军中磨砺一番的。我不懂刀,不过想给你个建议,你不妨听一听。”
赵旭拱手道:“请公子吩咐。”
赵开笑道:“你这刀法,有去无回,与敌偕亡。我看你回气很慢,三五刀后便要力尽,这很危险哩。我不想你步叔伯们伤残的后尘,首要保护好自己。所以,出刀时尽量留有余地,保持回气顺畅,你可做得到?”
赵旭讶道:“出刀留力?那如何破敌哩!”
赵剑骂道:“公子说的在理,怎地不明白?老夫早跟你说过,莫要刀刀力尽,你就是不听。你三五刀后就没了力气,还如何保护公子安危?”
赵剑转头对强练道:“先生,我等军中刀法粗陋,我虽知此道理,却不知如何改善。你可有办法?”
强练笑道:“问你公子去!不信谦之吗?”
赵剑和赵旭看看瘦弱的赵开,一脸狐疑。要说谈论诗文,他们自然是八匹马也追不上,要说练刀,他们自然是不信的。
赵开道:“你们也看我练这太极推手了。虽无力,但却隐含阴阳相抱的圆润至理。东升,每件兵器都有其物性,长枪适合刺挡,直刀适合砍斩,因势利导罢了。你有没有想过,刀还有黏引之法,圆转如意?”
赵旭犹在沉思,强练已然叹道:“看来谦之对这太极之意已有所领悟。小子,你不妨想想胡刀、苗刀的刀身,是不是就是个半弧?他们是如何砍杀的?”
赵剑惊喜地拍了一下赵旭的肩膀,道:“对了,都是弧度出刀,拉长出刀轨迹,从而势大力沉,却又最省力气。小子,好好领悟罢。”
赵旭眼睛一亮,已摸着些管窍,抱刀拱手道:“多谢先生和公子点拨,他日赵旭刀法有成,都是拜你们所赐。”
赵开摇摇手,笑道:“我哪里懂刀?也就这么一说,练成如何还得你自己琢磨。明日开始,我把这太极圆转如意的手势教给你,领悟多少就看天赋了。但有一点,我赵开身边的至亲之人,都要首先保护好自己!”
赵旭虎目一红,大声道:“属下领命!”
赵开再不理他,转而对强练道:“先生,昨夜说到传人之事。我想起有一个最适合做你衣钵弟子的传人,恭喜先生了!”
强练动容道:“哦?谦之所言果真,不是为了推拒老夫,随意指个人罢。人在哪里?”
赵开想起后世大名鼎鼎的宇文恺,神秘一笑,道:“千真万确,还请先生耐心等上半年一载。等我们这田庄筑好了,有了梧桐树,我猜他会不请自来。”
强练早已心性坚毅如铁,闻言便不再问。以他隐世高人的身份,更敬畏机缘这等神秘之说,这十来日与赵开每日打混,更信有而知之的奇人异事。
这也是他要跟着赵开的原因之一,就是想看看还能挖掘出多少东西。
这时,谢嫣然和那妇人从厨房出来招呼,粥好了。
赵开认得,这妇人便是赵旭的阿母,都称她乙弗婆,却是鲜卑族人。
乙弗婆早已看着赵开等人对赵旭的点拨,笑眯眯地端着米粥和糜子馍,殷勤递给赵开。
谷场昨夜还一片凌乱,如今却已收拾干净,也摆着一条长石桌。一众人便在空场中,吃了这第一顿鸟唱鸡鸣相伴的惬意早餐。
赵开看看乙弗婆,叹了一口气。
谢嫣然不知怎地,就猜着了赵开的心思,柔声问道:“公子可是看到乙弗婆,想起老国公原先也赐姓乙弗哩?”
赵开道:“丫头快成精了!太祖当年以军功,赐下乙弗姓氏,是尊崇荣耀之意。我倒愿意用这祖宗之姓,赵开难道不比乙弗开好听些?汉家之姓,更有传承的意义。只是以谋反罪收回了赐姓,有损我赵家荣誉,也是赵家的耻辱,早晚还是要平反了才好。”
赵剑放下碗筷,长叹道:“属下也不愿用他族之姓。只是希望有一日老国公的墓碑上,能书写明白他的英雄事迹,还他一个公道。”
赵开对乙弗婆笑笑,以示安慰,道:“每个民族都应该值得尊重。鲜卑也好,汉人也好,你不欺我,就可和平相处,早晚都是华夏一族。只是如今鲜卑族当权,欺压汉人百姓,却是不对的。”
赵剑急道:“公子这话,还是少说为妙。传出去了可不好。”
赵开伸伸懒腰,道:“这里说说,不打紧。先生,我们去田庄转一圈罢。”
赵旭抓起半个馍馍,道:“属下给公子带路。”
赵开想了想,吩咐道:“东升跟着罢。赵叔,你去跟其他叔伯聚聚,跟他们说说龙首渠斗门长的事。也跟他们说,所有满了六岁的娃娃,以后每日都要跟嫣然学习认字。嫣然,你把所有钱财和存粮都统计一下,做到心里有数,顺便做做女先生,可好?”
谢嫣然羞道:“公子,我一个小女子,真的可以教他们识字么?”
赵开笑道:“当年你族里的谢道韫,可是鼎鼎大名的女诗人,谁不以得到她的一首诗歌为喜?我看你也不差多少,求学向以达者为先,何分男女?你好好教罢。”
谢嫣然喜滋滋地应道:“嫣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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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开等人穿行于麦田之间,慢慢测看,须知万事先躬行。
二百亩地也就是二十个足球场那么大,直直穿行,一刻钟便能走完。
赵开一个个的问题抛出来,看似天马行空,却自有思虑。
“为何这附近看不到其他百姓?”
“回公子,此地自三年前大周立国后,便列为皇家禁地,附近的百姓都迁到五里之外的浐水之东了。龙首山下,浐水之西,只此一家。”
“晤,看来这赵家田庄,也得求皇帝陛下赐个名号,就叫堰渠使所好了。”
“谦之所言极是。以官署之名,行私家之事,堵悠悠之口,甚为划算。”
赵开笑了笑,转到田间问题上,继续发问。
“东升,我看田间麦黍间种,收成可有不同?”
“回公子,看老天哩。好年成时,麦每亩收五六石,黍三四石。旱涝之时,仅收一半。”
“哦?为何不都种麦?收成岂非要多些?”
“公子,吃惯了黍做的糜子馍哩,收成少些也要种的。”
“先生,我尝读汉史,说关中亩产十石,为何如今产量低了四五成哩?”
“谦之有所不知,有渠引渭水、大河(黄河)之水灌田的,土力肥沃,确实能收十石以上。此处无水,又在山林之间,光照不足,减产在所难免。”
赵开皱皱眉,道:“那如果引来龙首渠水源,是不是就可增产了?”
强练道:“应当如此。具体如何,还须明年引水后试过才知。”
赵开道:“龙首渠开凿非一日之功,不急在一时。我想先试试温泉水灌溉,改良土质。东升,麦子收后,续种些什么?”
“回公子,一般是再种豆子。马牛牲畜都要精食,豆子最合适。”
赵开叹息一声,想起这会儿还没玉米和土豆,也不知种子从何而来。
转而对强练等人问道:“试问诸位先生,可续种水稻么?”
强练皱皱眉,道:“水稻多在南方,须保持长时吃水。如谦之所言,温泉能够改善土质的话,不妨一试。”
赵开抚掌道:“先生或许奇怪,小子一介书生,如何知晓农田之事。只因我在皇宫麟趾殿见过一部农书,所以知道一些哩。”
强练讶道:“农书?可是《齐民要术》么。”
赵开笑道:“正是,原来先生也有耳闻。小子天性使然,最爱看些典籍之外的奇书,这《齐民要术》成书于二十年前,为贾思勰所著。可惜北魏分裂,经年争斗,此书未能推而广之,珍藏于皇宫之中。”
强练傲然道:“当年老夫也曾给过不少意见哩,农具器械一章,贾先生怎能不来问我?可惜不曾见着全书。”
赵开揖礼道:“原来如此。刊印之法出来后,小子最想印的,就是这部农书。大周得到川府之地不到十年,有这农书,必然能广增粮食。”
强练与几位良造相视一笑,对赵开心怀百姓极为赞赏。
赵开笑对赵旭道:“东升,按大周府兵均田制,每户分露田(无主之良田,归国有,分给府兵种植,数年后可归私人)四十亩,另有桑田十亩、麻田十亩。我们此处仅二百亩,仅够几家几户而已,叔伯们平日如何过活?”
赵旭苦笑道:“公子说的是极,这点农田哪够吃的?府兵制下,每户自备军械铠甲和战马,所费极大。所幸叔伯们脱了军籍,战马都换了耕牛羊羔,倒少些养护。之前为将为校时,都有些薄产钱财,空吃几年无妨。再打些猎物,也能过上一些日子。”
赵开心中一痛,道:“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们了。很快就会变好的,你且看着罢。”
赵旭眼圈微红,道:“叔伯们都说,公子年纪虽小,行事却有大人之风,必能带领赵家重返荣耀哩。赵旭死也要护卫公子长成那一日。”
赵开拍拍他肩膀,笑了笑。
一行人穿过农田南端,还是树林丛生,与龙首山最南端的山脚连成一片。
再往北去四五里,便是官驿。
赵开道:“先生,眼前这片树林都得砍掉,划出一千亩地来。我们把庄园中心建到最南端去,而龙首山山脚处,则做成皇帝行宫。如此一来,我们庄园离龙首山行宫隔了不下五里地,应该能够避嫌了罢?”
强练估算了一下,笑道:“应该差不多了。如此一来,赵氏庄园成了拱卫皇帝行宫的外围城池,又作为堰渠使衙,正合君臣之道,谁也说不了什么去。”
赵开道:“那就好办了。此处东去浐水仅有五里,我们把庄园建了,先从浐水引个明渠过来,建个大大的水库。龙首山东侧平地,倶是赵氏田园,就以温泉水和浐水灌溉。龙首山西侧的梯田,是皇家样田,则以龙首渠凿水灌之。如何?”
强练和几位良造略一商议,道:“谦之基本考虑到了。具体规划,我们回去先画个样图。也好和地官府官吏有的放矢地解释,这皇家赐田,需要宗师那边派人测量,造册授地后方能生效。”
赵开笑了起来,道:“那地官府的司农官,要是个求上进的,我估摸着今日也该道了。事不宜迟,我们便回院子,画个草图出来,小子的那些想法,也要梳理一番。”
强练道:“谦之莫要忘了,得先修路哩。官驿自龙首山脚下,先修条大道进来,一则正与皇帝行宫直线相应,符合体制;二则各种材料,没有大车可拉不进来。”
赵开哈哈大笑,道:“这条路不用我们去修,我想胡不思大人巴不得去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