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十九年。
幽州涿县,井出黄龙。
又是一年的寒冬,雒县却是迎来了一次前所未来的大雪,雒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大雪了,在那些有心人的口中,这便是因天子恩德无双,使得天降祥瑞,福泽大汉,不知为何,刘熙也是越来越喜欢听这些胡言乱语了,竟还赏赐了几个作文赋强行将这大雪比喻为天子功德的文人。
纵然是这般大的雪,却始终还是有人坐不住。
白皑皑的世界里,刘备茫然的坐在院落里,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他披着一身赤红色的长袍,长袍好似燃烧着火焰,又绣着张牙舞爪的大蟒,以及谷物,这却是天子所赏赐的,他本身乃是宗室,又有大功,这样的衣服,他倒是也能穿得起。
孤独的坐在院落里,捧着一盏炽热的酒水,刘备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这才开心的喝了一口,颇为享受的抬起头来,呼出了一口浓雾,忽听闻有脚步声,他又连忙将酒盏藏在了长袖之下,警惕的看着门口,大门被打开,却是家中奴仆,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走进了院落。
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刘备,他顿时大惊,连忙附身拜见,刘备看到来人是他,这才拿起了酒盏,那奴仆闻出了酒味,有些惊慌的说道:“司空公啊,少家主交代过了,不能让您饮酒啊,先前时日,太医也是说了,您这个年纪,最好还是不要饮酒...”
“混账话,修要拿那小子来吓唬我,我会怕了自己的儿子麽?他就是在我面前,我也照喝不误!”,刘备愤怒的叫道,奴仆有些无奈,长叹了一声,就要离去,刘备却忽然开口说道:“我饮酒的事情,你若是敢告诉禅儿,老夫要你的命!”
“仆不敢!”,奴仆大惧,连忙说道,刘备挥了挥手,他这才缓缓走出了院落,
惬意的坐在院落里,刘备又饮了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脸上带着笑意,他是不大喜欢这些奴仆的,最初跟在自己身边,服侍着自己的那些人,全部都离开了,最后一人,也就是从前为他驾车的御者,也在上个月离开了人世,这些新人,全部都是禅儿给他安排的,他却是一点也不喜欢。
人老了,总是会很怀旧。
刘备常常会想起很多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大雪天,他总是想到曹操,还记得初次相见,两人之间便开始了明争暗斗,为了夺取在三韩的治理权,两人使出了浑身解数,却都发现了对方的不凡,还记得那个霸气的身影,指着自己,说道:“世间能臣,当数操与君耳。”
刘备出身不高,说是宗室,其实还是从最底层出来的,像曹操,常常被骂为阉人之后,可是他当年可是被孝康皇帝接见过的,亲自任命为了县尉,这分量可是不轻,就连孙坚,也说自己乃是底层出身,可他刚刚进入南军的时候,便成为了军司马,两年之后就成为了校尉。
他就不同了,当年死皮赖脸的缠着贺州牧卢植,从最底层的吏做起,他在贺州担任过里监门...哈哈哈,这只是个看门的位置,费力不讨好,又是个极为卑微的,当时卢公急需底层的官吏,他的弟子里,却没有几个人愿意担任这些位置,都是怕污了自己的名声,唯独他刘备,是唯一肯接受的。
当了两年的里监门,又升到了田典的位置,又做到了郡中吏,这一路上,他为政勤勉,颇得民心,卢植这才看重他,给了他一个前往雒阳,参与考核的机会。
想到这些,刘备又不禁笑了起来。
这五十多年来,他任劳任怨,从最底层的黔首坐到了当朝三公的位置,就是这个经历,便足以傲视群雄了罢,刘备很满意,他很像告知最疼爱自己的阿母,她的儿子有了大出息,不再是昔日的游侠,不会再被众人看不起,可是啊,阿母逝世已经四十多年了,他都有些记不清分别时,阿母的面孔了。
他也想告诉师君,自己没有给他丢脸,大抵是他老人家最得意的门生了罢,可是,师君离开也有二十多年了,就连自己的师兄,公孙瓒,也离开了很久很久。
刘备站起身来,他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需要一个熟人。
在奴仆们的扶持下,刘备颤颤巍巍的上了马车,车夫回头,恭恭敬敬的问道:“司空?我们去哪里啊?”
“去禅儿他府上...”,刘备开口说道,车夫当即便驾车朝着刘禅府邸赶去,坐在马车内,刘备卷起了车帘,望着雒县,雒县还是很热闹,百姓们并没有因为这场大雪而被吓住,商贾们还是照常的营业,人来人往的,刘备只是呆滞又厌恶的看着这些人,很快就卷上了车帘。
“这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哼...”,老司空不满的冷哼了一声,当他抱怨完了当今年轻人的时候,马车已经来到了刘禅的府上,府中奴仆急忙引着马车进了府内,奴仆们搀扶着,接刘备下了马车,如今的刘家府邸,可谓是格外的奢华,光是府邸内的奴仆,便有好几千人。
“禅儿呢?”,刘备问道。
“少家主尚未归家...”,管事笑嘻嘻的上前搭话,刘备看着此人,却是觉得有些眼熟,刘备又打量了他许久,方才叫道:“你是王家那个小子!!”,王二郎看到刘备竟是认出了自己,不由得大喜,连忙再拜,说道:“正是我,昔日家父曾有幸接待诸公...”
“哈哈哈,我记得,我记得,你阿父啊,他的手艺可是雒县一绝啊...”
“我们当时啊,天天都要跑你阿父那里,美美的吃上一顿...”,刘备这一开口,便是停不下来,王二郎也不敢打断,只能站在院落里,不断点着头,两人正聊着,孙氏却是闻言走了出来,笑着叫道:“阿父?你什么时候来了?来了也不进屋?”
刘备看了一眼孙氏的腹部,长叹了一声,没有言语。
孙氏也是有些尴尬,这与刘禅结婚也有数年,却未曾有孕,刘备虽没有说什么,可孙氏还是感觉自己有些无颜面对这位老者,刘备也不责怪她,点着头,说道:“那就先进屋罢...”,王二郎扶着他,缓缓走进了屋子内,刘备再次讲起了昔日三公微服喝粥的故事。
“当时阿父还不知诸公的身份,常常还与我抱怨,说曹公最为抠门,从不出钱,每次都要坑刘公...”,王二郎弯着腰说道。
“哈哈哈,那是,就没有比他更无耻的人了,请我喝了五六年的粥,却不曾出过一钱!”,刘备笑着叫道,忽然,面色一沉,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下来。
“司空公,若是有机会,我再为公做上一碗!”,王二郎拍着胸口说道,刘备这才笑着点了点头。等候了许久,刘禅这才急急忙忙的回了府邸,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刘禅抱怨着便进了门,“阿父啊,都与你说了多少次,你搬过来住就好了,非得如此麻烦!”
“唉...你也有自己的家,我如何能待在这里啊..我也有自己的家...”
“行,我派去照顾你的人,可还听话?”
“嗯...”
“你呢....事情还顺利麽?”
“嗯。”
父子一问一答,随后便是很长时日的沉默。
刘备再次上了马车,他又急匆匆的离开了此处,没有理会刘禅的挽留,车夫再次回头,问道:“司空,我们去哪里啊?”
刘备一愣,是啊,去哪里啊,去找谁啊..袁绍走了,公孙瓒走了,曹操走了,邢子昂走了,华雄走了,郭嘉走了,孙坚走了...都走了...都走了...为何就老夫还活着呢?
“去一趟...忠烈堂罢。”
住着拐杖,走在厚德殿里,眼神扫过一个又一个老友,刘备早已是热泪盈眶,手指抚过面前的灵位,擦拭着眼泪,刘备流着泪,指着众人骂道:“尔等不厚道!不厚道!为何要留下老夫一人?你们却都有说有笑的在一起了?不厚道啊!不厚道啊!!!”
“砰...”,听的忠烈堂内的响声,驻守此处的士卒们急忙冲了进去,只见司空已经倒在了地面上,士卒们大惊,急忙抱起了司空,上了马车,便赶往了他的府邸里,又叫了太医,叫了刘禅。
当刘禅前来的时候,刘备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时辰,无论他哭着如何呼唤,他都不曾醒来。
此事也惊动了天子,天子都派人来看望老司空。
昏迷了整整一日,老司空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众人欢喜雀跃,唯独老司空,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给我弄一碗粥来...”,刘备吩咐道。
刘禅不敢耽误,看到阿父醒来,他早已是欣喜若狂,急忙找到了王二郎,让他重新干起老本行,做了一碗地地道道的王氏小米粥,送到了刘备的面前,此刻的刘备,已经勉强能够坐起来,他挣扎着,坚持要在外面喝,刘禅苦苦相劝,可是怎么也劝不动这位倔强的老者。
终于,一行人扶持着他,来到了院落里,拿起了王二郎的得意之作,刘备满怀希望的吃了一大口。
“阿父...怎么不吃了?味道如何?”
刘备茫然的看着远方,“味道不对啊....”
肉粥被打翻在了地面上,老司空仰望着天空,眼里渐渐失去了所有的神色,浑身渐渐也变得寒冷,再也没有了生息。
“阿父!!!”,刘禅跪倒在地面上,痛苦的大吼着,他大哭了起来。
众人也纷纷哭了起来。
在这白皑皑的世界里,老司空便那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犹如一团绽开的花,犹如一团燃烧着的烈火,无时无刻在向世界释放那庞大的炽热。
延康十九年,十二月。
司空刘备,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