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良工佯作恼羞道:“高兴起来就浑说!”跟着又松下面皮,继续温语道,“便不是我们自己生的,如今也是多了一个女儿。说来,你这福分果非他人能比,少受了一遭十月怀胎的苦不说,两个孩子可都不用你拉扯长大,只捡了这养老享福的现成便宜。早先那些眼泪是你命里该掉的,如今这福也是你命里该享的,可不知你说值也不值?”
“自然值的!好啦,好啦,再说下去你可晚了。”冯夫人笑着催他起身,嗔道,“是我的就不是你的了?闺女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只是告诉你要好好享福,别为了苦处忘了福分。”冯良工被她轻轻推送出门,又说了一句,然后抱着书袋如往常一样踏上马车,去往进宫的路上。
“皇上,中书舍人冯大人求见。”
熙阳帝刚刚下朝,离开太极殿尚未有两丈远,龙辇便因内侍回话停了下来,不自觉地微微蹙眉。暗责来人不识分寸,不知何事竟不能上折子于朝上一并议了?转头四处看看,眼见恰离偏殿几步之遥,便对内侍吩咐道:“就叫他这里见吧。告诉他,最好是有要紧的事,不然,可别怪朕办他!”
“是,皇上,奴才遵旨!”内侍躬身领命,退行到偏殿拐角处方才直腰转身,疾步出去传旨领人。
少顷,冯良工抱着沉沉的书袋随内侍入了偏殿,对着端坐殿中的熙阳帝跪拜叩首:“臣冯良工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什么事不能到朝上去议?难道连写折子的功夫也没有么?朕真是养得你们越来越惫懒了!”熙阳帝将金丝碧玉的茶盏重重笃在几上,斥责道。
“请皇上息怒,臣不敢惫懒!回皇上,臣是来求皇上赐教解惑的。恐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故而前来求见。”冯良工伏地未曾动弹,看着映在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回道。
“起来回话吧!”
“是,谢皇上!”再度叩头谢了恩,冯良工这才遵旨起身。仍是低眉垂首,以视线只达明黄的袍角为限。将已择定的卷册从书袋中取出,翻好开页后上前两步递于旁边的内侍,告诉了行段位置,然后退回原位道,“皇上,臣领旨修撰史册,发现定稿部分尚有疏漏之处。然而,那有疏漏的部分却已刻板刊印,并且被国子监选了做教本。臣恐有所不妥,不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故而来求皇上圣裁。”
熙阳帝从内侍手中接过书卷,经指,细看那字里行间。片刻后读完,问冯良工道:“朕观这段行文有礼有度,笔力恰到好处,更无错别病灶,也未见有何不妥呀?”
“回皇上,臣所指疏漏非是遣词用句,乃是大段行文缺漏。”
“嗯?”熙阳帝不解,又大略浏览一遍,仍是不明所以,“朕观这上下行文一气呵成,并未有断崖截流之感,何故有此一说?”
冯良工扑通一声重又跪到地上,俯首道:“回皇上,此稿不知何人所撰,笔力确实有大方之家风范,只这肚腹之中却是仍有欠缺。臣自知天资鲁钝,不敢狂妄自大,但比这位倒是寸有所长。撰稿之人不知是记性不好,还是不会数数,竟将开国功臣少写了一位。臣明明记得乃是双十之数,可是数来数去,无论如何也只有十又挂九。臣不知何故。”
“大胆!”熙阳帝转过味来,当即一声暴喝,顺手抄起几上的茶盏就砸了过去。顿时,随着触地哀鸣之声,金丝断弦,翡翠成泪,再添上冯良工额角流落的鲜红一滴一滴,说不尽的春碎恨残之感。
“臣以为,史册乃应据实而载,方可对得起后世子孙千秋万代。”
“闭嘴!朕早说过,不允再提!”
冯良工带了必死之心而来,就为此刻一吐为快,哪里还肯停下来?!在熙阳帝的喝斥声中,反而比之前显得中气十足,越发朗声道:“为帝者,百年功过尚且留由后人评说,何况一位起义将帅?便是为强人灭其满门,又或前朝余孽寻仇,那也是命运叵测,天降横祸,有何不能示人?”
“朕叫你闭嘴!”
“失了这样一位可钦可佩之人,感到羞耻的应该是那些痛下杀手的罪孽之人,而不是熙阳臣民,不是皇上!况且,瑕不掩瑜,便是这结局有些惨淡,叫人不忍再提,也不能因此而抹杀其一身光彩!”
熙阳帝指着内侍,怒喝道:“还不堵了嘴?!”
内侍早被他忽然暴怒吓得跪了一地,听命立刻手忙脚乱地上前拉扯冯良工。
冯良工挥臂推开内侍,索性站起身来。也不顾什么不能直视皇上的君臣之礼,对着熙阳帝语色铿锵、慷慨激昂道:“天有流云,而不闭日月地虽不平,而路有千里之外山有纵壑,而不断其峰就是九曲十八拐,也难阻大江激流奔腾到海!叶落坠地,枝干尝在残红成泥,暗香不去炉火便灭,余温仍有盏茶虽尽,齿颊留香”
“来人啊!拉出去!”熙阳帝气得几乎咬碎银牙,终是按耐不住,朝殿外侍卫高声呼喝。
“雁过留声,人死留名!皇上,景家不该被忘了!景飒不该被忘了!”
侍卫应声疾步进来,架起面上血污狼狈却神色慨然的冯良工往外拖去。
“皇上!您不愿再提景家,究竟是因为景家满门死的凄惨,乃成永世之憾?还是,景飒当年的让贤之举才是您的真正忌讳,是您心头永远也忘不了的隐痛?!”冯良工已被拖出殿门,却仍声嘶力竭地朝内喊道,“皇上!田大人究竟是因何而死?李家可是真的有罪?”
熙阳帝气火攻心,青筋暴突,拔步追到殿外。目眦欲裂,浑身乱颤地指着发髻松散、衣襟开绽的冯良工,朝侍卫大喊道:“杖毙!”
“皇上,景飒究竟是怎么死的?”
人已杂沓而去,冯良工的最后一句质问,却在殿前绕梁不去,炸得琉璃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