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门学里乌云密布。
到了初八,大雨滂沱,雨线如倾盆落下,狂风大作,这带着冰寒的东风似要将高耸的仪门撕裂,漫天的风雨中,仪门上方那块匾额上的烫金大字已是分辨不清了。
可即便如此,各门照旧有穿着蓑衣的差役来回逡巡。
学里已经炸了锅,现在秦助教已经下了狱,大家感激秦少游的仗义,同时也愤恨国子监的不公,不少人已经准备闹腾了,都想着去国子监理论,而赵博士选择了息事宁人,他当然清楚国子监是偏帮算学的,四门学已成了众矢之的,算学可以去闹,四门学却不能闹,一闹就要出大事,恰好授人以柄。
他当机立断,动员了所有的胥吏、差役,把守学里的各门,杜绝任何生员寻衅。
可就在今日,学里突然来人了。
数十个人,拥簇着一顶软轿到了仪门外头,紧接着轿子落下,穿着蓑衣的差役撑着油伞到了轿门口,陈祭酒面色不善地下了轿,虽是有人打伞,可是此时狂风大作,无数的雨线却还是呼啦啦的打湿了他的衣服,使他的衣袂和颌下的长须乱舞。
这使陈祭酒大为狼狈,只得垂着头,冒着寒风加急脚步。
半柱香后,湿漉漉的陈祭酒抵达了明堂,宣读了门下查实讲师误人子弟的旨意,他屁股落座,随扈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按刀而立。
而赵博士人等,早已是面如土色,门下这份旨意,表面上看只是查实,而实际上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秦少游完了,至于四门学的所有博士、助教,都极有可能受到波及,这半年来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陈祭酒收敛了笑容,杀气腾腾地拿着花名册,语气冷漠地道“讲师刘展,是哪个?”
一个讲师排众而出,乖乖行礼道:“便是在下。”
陈祭酒冷眼看着他:“你教授的可是律学?”
“是。”
陈祭酒冷漠道:“那么老夫问你,诗经之中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何解?”
刘展一头雾水,老半天回答不出,最后他只得道:“在下只负责律学。”
啪……
案上的砚台直接被陈祭酒摔了个粉碎,他怒气冲冲地厉斥道:“六学教授各科的博士、助教,即便所授的学业不同,可自隋唐以来,不曾听说过不通经史的,你连这都不知,还敢狡辩什么?跪下!”
这个时代,即便是见了上官也是不必跪的,除非犯了大过,刘展已经慌了,形势比人强,只得拜倒。
陈祭酒冷笑,四顾左右,看着坐在一侧不安的四门学博士和助教,冷冷地道:“好端端的国学,竟是被一群跳梁小丑弄得乌烟瘴气,赵博士,老夫问你,似刘展这样不学无术的,四门学还有几人?”
“这……”赵博士心中不安,陈祭酒不只是自己的上官,更是带着门下旨意来的,自己连和他硬碰的本钱都没有,他只得道:“陈祭酒,刘讲师的课教授的还是……”
陈祭酒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喜色。
他本以为赵博士会乖乖就范,谁知道这时候还敢死鸭子嘴硬,他很不客气地打断赵博士:“荒唐,一个不知经史之人也能在国学教授学业,赵子业,你也配做官?”
子业乃是赵博士的字,陈祭酒不再对赵博士使用尊称,而是直呼其字,可见此时,已经再不讲半分情面了。
陈祭酒狞笑,如今自己已是胜利者,门下下了旨,这就是圣皇的意思,圣皇让自己来查,其意已经很明显了,他已经不必再对这个早就使他生嫌的赵博士客气什么,因为等到他把事情查实,这个赵博士,只怕也要受到株连。
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进行彻底的清算,坐实误人子弟乃至于欺君罔上的罪名,然后这里的人,包括狱中的秦少游,统统都要完蛋
赵博士深吸一口气,道:“陈祭酒,四门学是否误人子弟,岂可因为讲师是否熟读经史来定论……”
被赵博士顶撞,作为胜利者的陈祭酒顿时勃然大怒。
到了现在,这个佐二官还敢给自己下眼药,新仇旧恨立即涌上来,他狞笑,眼神骇人至极:“可惜是不是误人子弟,不是你说了算本官负有钦命,到了现在,你还要嘴硬是么?来人,将这些讲师统统拿下”
一声令下,他带来的数十个随扈立即要动手。
明堂里哗然。
博士和助教们都露出了怒容,不管怎么说,这些讲师都是他们的助手,平时相处了这么久,虽然也有亲疏之别,可是他们好歹是学官,国子监如此针对四门学,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小赵助教最是气愤,于是他直接站出来,拦住要拿人的随扈,厉声道:“这里是抡才重地,岂可如此,陈祭酒,不要辱了斯文。”
“你是何人?”陈祭酒气极反笑,冷冷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
“下官助教赵慎。”
赵博士笑了,淡淡地道:“拿人!”
一个随扈得了赵博士的暗示,抬起腿来,直接将赵助教踹翻在地,赵助教如断线珠子一样飞出去,啪的落地,顿时疼得满地打滚。其他随扈一拥而上,抽出刀来,开始动手。
博士们和助教们的脸色骤变,赵博士眼见儿子受伤,气得嘴唇哆嗦,手指陈祭酒:“你……你……”
陈祭酒很舒畅,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他看都不看赵博士一眼,带着胜利者对蝼蚁不屑于顾的表情,慢悠悠地道:“钦命是要查办四门学,谁敢阻拦,那就是抗旨不遵,助教阻拦就打助教,哪个博士敢寻衅滋事,也给老夫一并的打,打死勿论。”说罢,他举重若轻地坐下,看着接下来一幕鸡飞狗跳的好戏,他的表情终究又恢复了老好人的样子,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太多太多年,以至于不经意之中,他那如沐春风的笑容,带有诚恳的眼神又恢复过来。
………………
数十个讲师就这么被带离了一片哀鸿的四门学,而接下来,自然是严刑拷打,让他们供认自己与秦少游和赵博士之间的关系,又给了这二人多少好处,否则怎会让他们入学公干。
而就在此时,陈祭酒接到了一封户部的公文。
“调用生员?”陈祭酒值得玩味地拿着公文,手指在公文虚转了两个圈,他才慢悠悠的道:“既是武尚书要用人,国子监岂可怠慢,算学那里,人要多抽调一些,至于其他各学……”他突然想起什么,眼眸里掠过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四门学有多少算科的生员?”
在下头候命的书吏道:“大致有九十几人。”
陈祭酒把手指头直接按在了公文上,已有了主意:“四门学的人也都去,让这些酒囊饭袋教授出来的人去出出丑也好,也省得有人说老夫不公,那些讲师都供认不讳了吧?”
“都已经招供了,许多人都是与赵博士和秦少游有旧,也有人使了钱,还有一个将自己的姐姐送去了赵博士那儿……”这书吏意味深长地看着陈祭酒,慢悠悠的道。
陈祭酒莞尔一笑:“这就成了,总算是大局已定了。”